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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琳娜亲切地接待了伯尔森涅夫,可是不在花园里,却在客厅里,而立刻,几乎迫不及待地,就再一次展开了前天的谈话。客厅里只有她一人:尼古拉?阿尔吉米耶维奇早已偷偷溜掉了,安娜?瓦西里耶芙娜正躺在楼上,头上缠着一块湿头巾。卓娅坐在她身旁,裙裾叠得非常齐整,小手按在膝上;乌发尔?伊凡诺维奇也安息在顶楼上的一张宽大而舒适的、绰号叫做“催眠榻”的躺椅上。伯尔森涅夫又谈起他的父亲:那记忆,在他,是十分神圣的。那么,关于这位父亲,我们也无妨介绍一下吧。

    作为八十二个农奴的所有者(这些农奴,他在死前都解放了),“明灯运动者”①,哥丁根②的老留学生,遗稿《精神在世界之显现或现形》的著作者(说起这部著作来,它是谢林主义、斯维登堡③主义和共和主义的极奇怪的综合)——这位父亲,在妻子刚刚死去、伯尔森涅夫还只是小孩的时候,就把儿子带到莫斯科,并且亲自从事于他的教育。他亲自给儿子准备每一节课,虽然苦心孤诣,然而,却全无成功:他是一位梦想家、学究、神秘主义者,声音沉闷而且讷于言辞,用的多是一派模糊不清的、不着边际的术语,爱用隐喻,对于自己热爱的儿子甚至也会羞怯起来。因此,儿子在上完功课之后只能干瞪着眼,毫无进展,那也并非奇怪的事了。老人(那时他已经五十岁,他结婚本来很迟)终于恍惚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于是,就把他的安德鲁沙④送进了一所寄宿学校。安德鲁沙虽然进了学校,可是,并不曾脱离父亲的监督;他父亲不断来看他,并用许多训诲和谈话把校长麻烦得要死;连教师们也被这位不速之客麻烦不堪:他不断给他们带来许多在他们看来好像天书的教育名著。甚至学生们,一见到这位老者的微黑的麻脸和他那终年如一地裹在窄小的灰色燕尾服里的瘦削身材,也全都感觉狼狈。孩子们真想不到,在这道貌岸然、从无笑颜、鹤步、长鼻的长者心里,其实对于他们每一个,几乎正和对于自己的儿子一样,也是怀着满心关切和无限疼爱的呢。有一次,他曾想对他们讲一讲关于华盛顿的事情:“年轻的学生们,”他开始道,可是,一听见他发出那古怪声音,年轻的学生们就马上跑掉了。这位忠厚的哥丁根留学生,可并不是躺在蔷薇花丛上的:历史的行进,各种问题和思想,不断将他压倒。当年轻的伯尔森涅夫入了大学以后,他也时常和儿子一同前来听讲;可是,他的健康已经开始崩溃。一八四八年的事件⑤使他根本震动(他不得不把他的著作重新写过),而一八五三年冬,他就死去了,虽然不曾亲见自己的儿子在大学卒业,但是,却能预先祝贺他的学位,并且勖勉他终生致力于科学。“我把火炬传给你,”在临死之前两小时他对他这么说道,“我已经尽力把它握持过了,而你,愿你也不要让它熄灭,坚持到底。”

    ①一种宗教性秘密结社。

    ②哥丁根,德国著名学府,18世纪末曾为德国“狂飙运动”的中心。

    ③斯维登堡(1688—1772) ,瑞典科学家和神学家,他起初研究自然科学,后来陷入神秘主义而成为神智学者。

    ④安德烈的爱称。

    ⑤1848年,在欧洲史上是一个革命的年代。《共产党宣言》于是年出版。在法国,二月革命后,发生了6月的巴黎工人起义。全欧各地,革命运动风起云涌。俄国沙皇尼古拉一世忠实地履行了“欧洲宪兵”的任务,除协助镇压西欧的革命运动以外,并在俄国实行极反动的统治,唯恐受到革命浪潮的波及。

    许久许久,叶琳娜没有把视线从伯尔森涅夫身上移开。

    叶琳娜颤抖了一下。伯尔森涅夫停住了。

    叶琳娜变得沉思起来。

    伯尔森涅夫记起舒宾的话来。

    伯尔森涅夫微笑了。

    伯尔森涅夫对叶琳娜谈了许久,关于他的父亲。他在她面前所感到的不安已经完全消失了,并且,也不再那么厉害地口吃。谈话又转到了大学生活。

    伯尔森涅夫变得迷乱了,只摆了摆手。

    “那是怎么回事呢?”

    “那就由上帝安排吧。对于未来,是不容易预测的。”

    “那么,您也是那种自负的人吗?”

    “那么,他也不骄傲?”

    “那么,他为什么住在莫斯科?”

    “那么他为什么到索菲亚去?”

    “请告诉我,”叶琳娜问他,“在您的同学中间,可有什么出色的人吗?”

    “说得和你我一样好。当他二十岁的时候(那是一八四八年初),他就想要回到他自己的祖国。他到过索菲亚和特尔诺沃,走遍了整个保加利亚,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他在保加利亚住了两年,重新学习他祖国的语言。土耳其政府迫害他,当然,在那两年之间,他受的危险一定够大的了;有一次,我瞧见他颈上有一条很宽的疤痕,那一定是伤痕;可是,他总不高兴谈到这些。他有他自己特有的缄默。我设法问过他许多回——他什么也没有说。要说,也只说一般的事情。他的固执是惊人的。一八五○年他又回到俄国,来到莫斯科,为了完成他的学业,并且和俄国人多有接近,那么,等他在大学卒业以后……”

    “说下去吧,请说下去吧,”她说。

    “英沙罗夫,德米特里?尼卡诺雷奇。他是保加利亚人。”

    “苦闷?……”叶琳娜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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