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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三四郎最新章节!

    三四郎心神不定,听起课来,声音显得很远,稍不留意,常把关键的部分漏记。

    甚至觉得耳朵是从别人那里租借来的一般。三四郎无聊已极,没办法,只得去对与次郎说,近来的课程毫无意思。而与次郎总是给他这样的回答:

    “上课本没有什么意思,你是乡下人,以为很快就能干出伟大的事业,才耐着性子听到今天的吗?真是愚蠢至极!他们讲的课亘古以来就是这个样子。现在你才觉得失望,有什么办法!”

    “也许不见得吧……”三四郎加以辩解。

    与次郎滔滔不绝,三四郎却拙口笨舌,两人很不协调,实在叫人觉得好笑。

    这种相同的讨论进行过两三回,不知不觉地又过了半个月时光。三四郎惭渐感到耳朵不象是借来的了。这回,与次郎倒向三四郎提出了批评:

    “你的面容甚是奇怪,这模样说明你对生活是多么倦怠,简直是一副世纪末的表情。”

    “也许不见得吧……”

    三四郎对与次郎的批评依然这样辩解着。三四郎没有接触过人为制造的气氛,以至于使他听到“世纪末”这个词儿也会感到高兴。他和某些社会现象不甚通融,他还无法将这类词汇当作有趣的玩具加以运用。只是听到“对生活倦怠”这种说法,才稍有同感。他确实有些疲乏了,三四郎并不认为仅仅是由于拉肚子造成的,然而他也并不觉得自己的一生是达观的,以至可以将倦怠的面容大大标榜一番。因此,他们的谈话到此为止,没有继续展开。

    秋高气爽,食欲大增。在这样的季节,一个二十三岁的青年,终究还是不能对人生发生倦怠。三四郎经常外出,学校里的那个水池一带,他几乎全都转悠到了,没有多大的变化。医院前面也往返过好多次,只看见一些普通的人。他还到理科专业的地窖里访问过野野宫君,听说他妹妹早已出院了。三四郎本想把在大门口遇到那位女子的事告诉他,但看到对方很忙,终于未能开口而作罢了。想到下回去大久保,可以从容地交谈,届时会把那女子的姓名、性情都能弄个一清二楚,眼下不必心急。就这样,他飘飘然随处闲逛,什么田端,道灌山,染井墓地,巢鸭监狱,护国寺,他都去了。三四郎甚至到过新井的药师堂。他从新井的药师堂返回时,本想绕到大久保的野野宫君家里看看,不想在落合的火葬场旁边迷了路,一直走到了高田,只好从目白乘火车回来了。车上,他把买来作礼品的栗子拿出来吃了。第二天与次郎来访,把剩下的全吃光了。

    三四郎越发悠然自适,就越发感到心情愉快。当初,由于听课时过分认真,耳朵听不清楚,笔记也记得不全。近来大抵都能听懂,所以没有什么问题了。上课时他爱思考各种事情,即使漏一些内容也不以为憾。细心一观察,与次郎等人也是如此,三四郎觉得这样也许就行了。

    三四郎想着想着,眼前不时浮现出那根彩带。这样一来,他有些心神不宁了,感到很不愉快。他恨不得马上到大久保去。但由于想象的连锁性和外界的刺激,致使这种念头不久就消失了。他大体上是无忧无虑的,并且时常做梦,大久保那边始终没有去成。

    一天下午,三四郎照例出外闲逛。他登上团子坂,向左拐,便到了千驮木附近的宽阔的大道。这是秋季里一个晴朗的日子,这时节东京的天空也象乡村那样辽远。

    一想到生活在这样的青空下面,头脑就觉得非常明晰。要是走到野外,那就更不用说了,定会感到神清气爽,胸襟象天空一般博大无比。然而整个身体却紧张振奋,不象春天般低迷松弛。三四郎眺望着左右两边的花墙,平生第一次饱吮着东京秋天的气息。

    团子坂下两三天前刚开始举行菊偶①展览,跨过坡顶时,连旗子也瞧得见。如今光能听见远处传来咚咚的锣鼓声。这响声从下面逐渐升起,向澄澈的秋空飘散,最后形成极其微弱的音波。这种音波一直飘到三四郎耳畔,自然地停住了。这样的声音不但不使人感到烦躁,反而使人觉得心情舒畅。

    ①原文作“菊人形”。用菊花的枝、叶、花编织合成各种彩饰,装在玩偶身上供人参观。以本乡区(今文京区)的团子坂最负盛名。

    此时,左边横街突然走出两个人,其中一个望见三四郎,“喂”地叫了一声。

    与次郎的声音,只有今天才算规矩些。他是同别人相伴而来的,三四郎看看那个伙伴,果然不出乎他的推测,他发现,在青木堂饮茶的人就是广田先生。打从一道吃水蜜桃以后,他同此人有着奇妙的关系。尤其是他在青木堂吃茶、吸烟,自从三四郎跑图书馆以来,更给三四郎留下深刻的记忆。此人看上去,永远象一位长着西洋人鼻子的神官。今天,他穿着夏装,并不显得很寒冷。

    三四郎本想上前寒喧几句,无奈时间相隔太久,不知道打哪里说起为好。他只是摘下帽子鞠了一躬。这样一来,对与次郎显得过分客气,面对于广田又显得有些简慢了。三四郎只好这样模棱两可。

    “这个是我的同学,他从熊本高中第一次来到东京……”

    不管对方问没问,与次郎马上宣扬人家是乡下人,然后又对三四郎说:

    “这就是广田先生,高级中学的……”

    与次郎随口便为双方作了介绍。

    “认识,认识。”

    此时,广田先生连连说了两遍。与次郎露出惊讶的表情,但他没有提出“是怎么认识的”之类麻烦的问题。只是问道:

    “哎,你那边有没有出租的房子?宽敞而又清洁的学生宿舍,有吗?”

    “出租的房子……有啊。”

    “在哪里?脏的可不成。”

    “不,有干净的,还耸立着高大的石门呢?”

    “太好了,在哪里?先生,有石门的很好呀。就选定这地方吧。”与次郎极力促进。

    “有石门的不行。”先生说。

    “不行?那糟啦,为什么不行?”

    “说不行就是不行。”

    “有石门可阔气啦,就象新任的男爵一样,不好吗,先生?”

    与次郎一本正经。广田先生乐呵呵的。终于,认真的一方取胜了。商量的结果是先去看看再说,三四郎充当向导。

    他们由横街转向后面一条马路,向北走了约五、六十米,来到一条似乎没有道路的小巷子,三四郎带着两个人进入小巷内,一直向前走去,来到了花匠的家里。

    三个人在门外十多米远的地方停住了。右边竖立着两根花冈岩的大石柱,一扇铁门。

    三四郎说这就是的。一看门牌子上果然写着“出租”的字样。

    “这玩意好怕人啊!”与次郎说着用力推了一下铁门,原来下了锁。“请等等,我去问问看。”话音未落,与次郎便跑进花匠家的后门去了。广田和三四郎两个人象被甩开了一般,他们开始了交谈。

    “东京怎么样?”

    “嗯……”

    “又大又脏吧?”

    “嗯……”

    “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得过富士山吧?”

    三四郎完全把富士山忘了,经广田先生一提,想起了从火车窗里初次见到的富士山,那景象实在崇高。如今,充满自己头脑的乌七八糟的世相,简直同它无法相比拟。三四郎十分悔恨,那印象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你有没有翻译过不二山①呢?”对方提出一个使他意外的问题。

    ①不二山即富士山,在日语中发音相同。

    “您说的翻译……”

    “翻译自然景物,全都拟人化了,很是有趣,什么崇高啦,伟大啦,雄壮啦……”

    三四郎弄懂了“翻译”的意味。

    “全都使用人格化的语言。对于那些无法使用人格化的语言进行翻译的人,自然丝毫不会给他人格化的感染。”

    三四郎以为对方还要谈下去,默默地听着。然而广田先生说到这里停下了,随后向花匠的后门瞅了瞅。

    “佐佐木干什么去了?怎么这样慢?”他自言自语地说。

    “我去看看好吗?”三四郎问。

    “算啦,你去看他,他也不一定出来。干脆在这里等,免得白跑一趟。”

    广田说罢,便蹲在花墙下,捡起一块小石头,在地上画着什么,显得十分悠闲自在。比起与次郎的悠闲劲儿来,方式不同,而程度约略相似。

    这当儿,与次郎在院子中的松树后面大声叫喊起来:

    “先生,先生!”

    先生依然在画着什么,好象画的是一座灯塔。看到他没有回答,与次郎只得走过来了。

    “先生去看看吧,是栋好房子哩,是这花匠家的,叫他打开大门也行,不过从后门绕过去更方便。”

    三个人转到后面,打开挡雨窗,一间一间地打量着。看来,中等人士住在这里,不会有失体面。房租四十元,还要付三个月的保证金。三个人又来到外面。

    “我说,为什么要来看这种阔气的房子?”广田先生问。

    “你问为什么,只是来看看,也没有关系呀。”与次郎说。

    “又不想租下来……”

    “哪里,本来打算租的,出了二十五元租金,可房东怎么也不肯答应……”

    “那是当然的。”广田先生只说了一句,接着与次郎讲述了这座石门的历史。

    他说,那石门不久前一直竖立在一座常来常往的房屋的门口,后来改建时要了过来,就马上立在那儿了。只有与次郎才会研究这种奇怪的事儿。

    然后,三个人又回到原来那条大街,沿着动坂向下走向田端。下坡时,三个人只顾赶路,租房的事情全给忘了。只有与次郎一人不时提起那座石门的事。什么把那家伙从鞠町移到千驮木,花了五元运费啦;那个花匠很有钱啦;又说在那种地方盖了要花四十元租金的房子,谁肯去住啦等等,都是一些多余的话。最后,他得出了结论:现在没有人去住,肯定要跌价,到时候再去交涉,一定把它租过来。看起来,广田先生却没有想到这一点,他说道:

    “你呀,光顾讲废话了,时间都给耽误了。你应该早点出来才是啊。”

    “说的时间长吗?你好象在画什么吧?先生也真够优游自在的。”

    “不知道究竟哪个自在哩。”

    “那是什么画?”

    先生没有吱声。这时三四郎一本正经地问:

    “那不是灯塔吗?”

    画的作者和与次郎大笑起来。

    “要是灯塔那太奇怪啦。我看,画的是野野宫宗八君吧?”

    “为什么?”

    “因为野野宫君在外国就发光,在日本就昏暗。————谁也不知道他,只好凭着相当微薄的工资闷在地窖里————实在是一桩不合算的买卖。每当看到野野宫君的面孔,就让人产生无限怜惜之情。”

    “你这号人,只能朦胧地照亮周围二尺左右的距离,不过是一只小圆灯。”

    与次郎被比做小圆灯,他突然冲着三四郎问:

    “小川君,你是明治几年生的?”

    “我二十三岁。”三四郎简短地回答。

    “所以说嘛————先生一提起小圆灯、烟袋锅什么的,我总觉得讨厌。也许生在明治十五年以后吧,对旧式的东西,有一种厌恶的心理。你感觉怎么样?”与次郎又问三四郎。

    “我并不觉得特别讨厌。”三四郎说。

    “也许因为你是九州乡下出生的,脑瓜子和明治元年那时候差不多。”

    三四郎和广田没有搭理这种说法。向前走了一阵,只见古寺旁边的松林砍倒了,一座漆成蓝色的西式洋房座落在洁净的地面上。广田先生看看古寺,又望望那涂漆的洋房。

    “这是不合时势的东西,日本的物质界和精神界都是如此。你知道九段的灯塔①吗?”广田又提到了灯塔,“那是个老古董,曾在《江户名胜图录》②里出现过。”

    ①1871年(明治四年),为出入东京湾的船只作标识而建立于九段坂上的灯塔。

    ②原文作“《江户名所图会》”,即江户(今东京)地志,斋藤幸雄编长谷川雪旦绘。成书于日本文化年间(1804一1818)1936年由幸雄的孙子幸成辑成七卷三册出版。

    “先生,别开玩笑了,九段的灯塔不管如何古旧,怎么可能在《江户名胜图录》

    出现呢?那还了得!”

    广田先生笑了。他明明知道和《东京名胜》那本彩色版混为一谈了。据先生说,在保留着的古式灯塔旁边,竟盖了一座偕行社①一般的新式砖瓦建筑,两者并列一处,看上去实在滑稽。但没有人注意到这点,谁都不以为怪。这种现象就代表着日本的社会。

    ①旧陆军的交际场所,位于东京九段中央。

    与次郎和三四郎都点头称是。他们经过寺院前边,走了一里多路,发现一座大黑门。与次郎提议穿过此门到道灌山去。问他可以穿行吗,他满有把握地说,这是佐竹的别墅,谁都可以通过,没关系。其余两人也都同意了。进了门,穿过竹林,到烟雾,又想起刚才的讲课来。

    这时,与次郎突然来了。问他为何缺课,他说只顾寻找出租的房子,哪还有心思到学校去。

    “干吗要急着搬家?”三四郎问。

    “还急呢,本来上月中旬就要搬的,一直拖延至今。后天就是天长节①,明天是非搬不可了,你看哪里有合适的吗?”

    ①天皇诞生日。

    既然这样紧迫,昨天又象散步又象找房子地游逛了半天,三四郎实在有些不理解。与次郎解释了一番,说那是陪伴先生。

    “你以为先生会去找房子吗?这本来就错了。先生这个人从来不会去看房子的。

    昨天这事肯定有些蹊跷。幸好闯进了佐竹的私宅,吃了一顿痛骂,真够面子啊。

    ————哎,你知道什么地方有吗?”与次郎再三催促。

    与次郎前来好象就是为了这一目的。三四郎仔细问明缘由,才知道眼下这家房东是个高利贷者,胡乱提高房租。与次郎有些气不过,主动提出马上退租,因此与次郎是责任在身哩。

    “今天到大久保看了看,还是不行。————说起大久保,顺便到宗八君家去了,见到了良子小组。真可怜,面色还是那样不好。————干姜美人儿————她母亲托我问你转致问候,听说打那以后,那一带很平安了,再没有发生过车祸。

    与次郎东说一句西扯一句。他平时就很随便,加上今天为找房子,心里焦躁,说了一段话之后,总是要问一下:“你知道什么地方有呢?”“什么地方有呢?”

    就象歌子中夹着过门一样。最后弄得三四郎也发笑了。

    说着说着,与次郎心地平静地落了座,他兴致很高,甚至借用了“灯火可亲①”

    这样的汉语词儿,话题无端地提到了广田先生。

    ①韩愈《符读书城南诗》:“灯火稍可亲,简编可舒卷。”意思是秋凉时节,最宜灯下夜读。

    “你的那位先生叫什么来着?”

    “他名苌,”与次郎随后用手写了写,“这草字头是多余的,不知道字典有没有这个字,这名字倒挺怪的。”

    “是高中的老师吗?”

    “他一直担任高中的老师,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常言道十年如一日,他现在已经干了十二、三年了。”

    “有孩子吗?”

    “哪有什么孩子,至今仍然一个人啊。”

    三四郎有些惊讶,他怀疑这么大年岁怎么还是个独身。

    “为什么不娶夫人呢?”

    “这正是先生之所以成为先生之处,他可是个了不起的理论家啊。据说他决定不娶妻之前就从理论上推断,妻子是要不得的。多迂腐!所以他一直处在矛盾之中。

    先生说,再没有比东京脏的了,可是一见那石门,就惶惶不安,连说不行不行,太豪华了。”

    “那么不妨娶个妻子试试看。”

    “他也许会说好极了之类的话呢。”

    “先生说东京脏,日本人丑,看来他是留洋的罗?”

    “怎么会呢,象他这样的人,不论看待什么事,头脑比事实还要发达,所以才会有这些想法。他是通过照片研究西洋的。他指着许多照片,巴黎的凯旋门,伦敦的议事厅……用那些照片来衡量日本当然不堪设想,确实显得很脏了。可他自己住的那地方,不论如何脏,他都能安之若素,你说怪不怪。”

    “他乘过三等火车哩。”

    “那他没有叫‘太脏啦,太脏啦’吗?”

    “不,他倒没有显得不满意。”

    “先生到底是位哲学家呀。”

    “他在学校里教哲学吗?”

    “不,他在学校只教英语,有趣的是,他这种人是自已走上研究哲学的道路的。”

    “有什么着作吗?”

    “什么也没有,虽然经常写点论文,可毫无反响。这样不行,因为他完全不了解这个社会,所以一筹莫展。先生常说我是小圆灯,这位夫子本身却是伟大的黑暗。”

    “不管怎样,总还是立身扬名为好吧?”

    “虽说出世为好,先生他自己却无所事事,不说别的,若没有我,他——天连三顿饭都吃不上。”

    三四郎笑了,他想,怎么会有这等事。

    “不骗你,失生啥事不干,到了令人可怜的地步。万事都由我吩咐女仆,叫她处处照顾得先生满意。且不说这些琐细的小事,我还打算好好出一把力,让先生弄个大学教授干干。”

    与次郎踌躇满志,三四郎听到他的豪言壮语颇感震惊。这且不算,还有更叫人惊奇的呢,最后与次郎突然拜托道:

    “搬家时请务必来帮忙。”

    听他那口气,好象房子一定能够拿到手似的。

    与次郎回去时,大约将近十点钟。三四郎独自坐着,总感到有一股寒意。定睛一看,桌前的窗户没有关。拉开格子门,外面是月夜。月光照射在阴阴的桧树上,一派青苍。树影边缘笼罩着淡淡的烟雾。秋意也浸染着桧树,这景象十分罕见。三四郎边想边关上了挡雨窗。

    三四郎即刻上床睡了。三四郎与其说是个爱用功的学生,不如说是个具有“低徊趣味”①的青年,所以他不大读书。每每遇到触及心灵的情景,就一遍又一遍地在头脑中琢磨,陶醉在一种新鲜的感觉之中,仿佛探索着命运的奥秘。今天,正当神秘的讲课进行时,电灯突然亮了。要是平时,三四郎一定要反复体味而不胜欣喜。

    可是母亲有信来,他得首先对付这件事。

    ①原文作“低徊家”,夏目漱石自称是具有“低徊趣味”的人,意指不追究事理,用达观的心情看待和品味各种现象的人生态度。

    信上写着,新藏送来了蜂蜜,掺在烧酒里每晚喝上一杯。这位新藏是家里的佃户,每年冬天总要送二十袋租米来。他为人正直,但是个火暴性子,动不动就拿劈柴打老婆。三四郎躺在床上,想起了往昔新藏养蜂的情景。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新藏看到屋后的椎树上叮着二三百只蜜蜂,立即在半漏斗上喷了酒,将那群蜜蜂全部捕获,然后装在木箱里,放在向阳的石头上。箱子边上打了眼儿,供蜜蜂出入。蜜蜂渐渐繁殖起来,一只箱子装不下,分成两只,两只箱子又装不下,再分成三只。

    这样越繁殖越多,眼下足有六、七箱了。每年要从石头上卸下来一只箱子,说要为蜂子割蜜。三四郎每年暑假回家,新藏总是许愿要给他蜂蜜吃,可最后从未拿来过。

    今年记性倒不差,居然履行起一年前的诺言了。

    信上还说:

    “平太郎为他父亲建造了石塔,请我去看。走到那里只见寸草不生的红土院落正中,竖着一块花冈石,平太郎为这块花冈石颇感自豪。石头是从山上采的,光是凿石就花了好几天,请石匠花了十元。他还说乡下人什么也不懂,府上的少爷是上了大学的,一定知道这石头的好坏。下次写信请代问一声。他想让你赏识一下这块花了十元钱为他父亲置办的石塔。”

    三四郎独自一人嘿嘿一笑,这石塔要比千驮木的石门豪华多了。

    信中还叫三四郎寄一张身穿大学学生服的照片去。三四郎思付着什么时候去照,再向下一看,未出他所料,母亲谈到了三轮田阿光姑娘的事:

    “前些日子,阿光站娘的母亲来商量,她说:‘三四郎就要上大学了,等毕业后就把闺女娶过来,好吗?’阿光姑娘模样儿生得俊,脾气又温柔,家里田地很多。

    再说两家本来就有关系,要是能结亲,对双方都有好处。”

    下面缀有几句附言:

    “阿光姑娘也是会愿意的。提起东京人,心地难以知晓,我不喜欢。”

    三四郎把信叠好,装进信封,放到枕头旁边,合上了眼睛。老鼠立即在天花板上面闹腾起来,不久又平静了。

    三四郎眼前有三个世界。一个遥远,这个世界就象与次郎所说的具有明治十五年以前的风气,一切都平稳安宁,一切也都朦胧恍惚,想回去就能立即回去,当然回到那里是毫不费力的。然而,不到万不得已,三四郎是不愿回去的。也就是说,那地方是他后退的落脚点。三四郎把已经摆脱了的“过去”,封存在这个落脚点里。

    一想到慈爱的母亲也葬身在这样的地方,立时觉得太可怜了。因此,当母亲来信的时候,他便暂时在这个世界上低徊,重温旧情。

    第二个世界里,有着遍生青苔的砖瓦建筑,有宽敞的阅览室,从这头向那头望去,看不清人的脸孔。书籍老高,只有用梯子才能够到,有的被磨损,有的沾着手垢,黑糊糊的,烫金的文字闪闪发光。羊皮、牛皮封面,以及二百年前的纸张,所有的书籍上都积满了灰尘。这是打从二、三十年前渐渐积聚起来的宝贵的尘埃,是战胜了宁静日月的宁静的尘埃。

    再看看活动在第二世界的人影,大都长着未加着意修整的胡子,走起路来有的脸朝天上,有的低头瞅着地面。服装全都脏污,生活无不困乏,然而气度又很从容不迫。虽然身处电车的包围圈里,但仍能整天呼吸着太平盛世的空气而毫无顾忌之色。进入这个世界的人,因不了解时势而不幸,又因逃离尘嚣的烦恼而有幸。广田先生就在这里,野野宫君也在这里。三四郎眼下也稍稍领略了这里的空气,要出去也能出去,但是,舍掉好不容易才尝到的个中情味也实在遗憾。

    第三世界灿烂夺目,宛如春光荡漾。有电灯,有银匙,有欢声,有笑语,有发泡的香槟酒,有堪称万物之冠的美丽的女性。三四郎同其中的一个女子说过话,同另一个见过两次面。对于三四郎来说,这个世界是最深厚的世界。这个世界就在眼前,但很难接近。从难以接近这点上来说,犹如天边的闪电一般。三四郎远远地遥望着这个世界,觉得不可思议。他觉得自己要是不进入这个世界,就会感到这世界某些地方有着缺陷,而自己仿佛有资格成为这个世界上某一处的主人。尽管如此,理应得到繁荣发达的这个世界,却束缚了自己的手脚,阻塞了自己自由出入的通道。

    三四郎对这些都感到不可理解。

    三四郎躺在床上,把这三个世界放在一块儿加以比较,然后又把三者搅混在一起,从中得出一个结果来。————总之,最好是把母亲从乡间接出来,娶个漂亮的妻子,一门心思搞学问。

    这愿望倒很平凡,但是在他确立这样的愿望之前,是经过种种考虑的,所以对一个惯于凭借思索的力量来左右结论价值的思考家来说,这种愿望不算平凡。

    然而这样一来,诺大的第三世界就被一个渺小的家眷所代替了。美丽的女性很多很多,要把美丽的女性翻译出来,也会各色各样。————三四郎学着广田先生,使用了“翻译”这个字眼。倘若能够翻译成人格化的语言,那么为了扩大由翻译而产生的感化范围,完成自己的个性,就必须尽量接触众多美丽的女性。要是只满足于了解妻子一人,那就等于自动使自己的发展走向不完备的道路。

    三四郎按照这种逻辑推理,把思想发展到这一步,发现多少受了——些广田先生的影响,事实上,他并没有这样痛感不足。

    翌日来到学校,讲课内容照例枯燥无味,教室的空气却依然有些脱俗。午后三点钟之前,三四郎完全是个第二世界的人了。当他带着一副伟人的姿态走到追分的派出所前面时,忽然同与次郎相遇。

    “阿哈哈哈,啊哈哈哈!”

    伟人的姿态经此一笑彻底崩溃,派出所的警察也忍俊不禁。

    “什么事?”

    “没什么,你走路的姿态最好能象个普通的人,实在显得有些浪漫阿罗尼①。”

    ①原文是德语romantischeironic,德国文学史上的术语,意思是为了求得艺术创作和批评中取材的自由,站在脱离一切的非现实的高度,凭借艺术家的自我意识,无视现实世界的不合理性,提倡精神上的绝对自由化。

    三四郎听不懂这句外文的意思,他无可奈何地问道,“房子找到了吗?”

    “我正为这事找你哩。明天搬家,想请你帮忙。”

    “搬到哪里?”

    “西片町十段三号。九点钟之前到那儿大扫除,请你在那里等我。我随后就到,好吗?九点以前,十段三号,我走了。”

    与次郎匆匆忙忙走过去了,三四郎也匆匆忙忙回寓所。他当晚又赶到学校,到图书馆查阅了“浪漫阿罗尼”这个词儿,才知道是德国的希勒格尔②倡导使用的一句话。他曾表明过这样的主张:一切所谓天才者,都应是没有目的,不加努力,终日游手好闲的人,否则就不称其为天才。三四郎这才放心,回到寓所很快就睡了。

    ②friedrichvonschlegel(1772——1829),德国哲学家、诗人、文艺批评家、德国浪漫派理论的倡导者。

    第二天虽逢天长节,但已经约好了,只得按时起床,权当到学校跑一趟,来到西片町十段,找到了三号,原来是座旧居,座落在一条狭窄小巷的中央。

    一座西式房屋突出在前头,代替了大门,客厅与这间屋子构成个直角。客厅后面是茶室,茶室对面是厨房,旁边是女仆的房间。此外,楼上还有房间,但不知有几铺席大。

    三四郎受托来这里扫除,可他认为没有什么打扫的必要。当然房间不算干净,但确实也没有什么应该丢弃的东西。如果硬要丢,那就只能是铺席等这些陈设了。

    三四郎一面思忖,一面打开挡雨窗,坐在客厅的回廊上,朝院子里眺望。

    那里有一棵高大的百日红,树根长在邻家,上半个树干从花墙上方横曳过来,占领着这边一片天地。另有一棵大樱树,生在花墙的正中间,一半枝条直伸到马路上方,差一点阻碍电话线。还有一株菊花,看样子是寒菊,一直未开放过花朵。此外再没有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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