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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文里曾多次提到,我虽在津轻出生、成长,但迄今却对津轻这块土地一无所知。靠近日本海的津轻西海岸,除了在小学二三年级时那趟“高山远足”去过之后,我就不曾造访了。所谓的高山,其实只是一座海边的小山。距离金木町正西方十四公里左右,有座居民约有五千人、名叫车力的大村庄,穿过这里就能到达高山了,听说那里的稻荷神社 (1) 特别出名。不过,毕竟那是小时候的事了,唯有穿了不合时宜服装去远足的记忆,依旧深深地留在心里,其他的印象都很模糊。因此,我早已计划要趁这个机会好好逛一逛津轻的西海岸。

    去鹿子川水塘踏青后的第二天,我从金木町出发,于上午十一点左右到达五所川原,并在这个车站换乘五能线 (2) 火车,坐了不到十分钟,便抵达木造车站了。木造町还属于津轻平原上的一座小镇,我打算在这里稍作逗留。走出车站一看,感觉这是一座古老而悠闲的小镇。这里的居民大约有四千人,好像比金木町少了一些,但小镇的历史相当久远。碾米厂里机器运作的咚咚声响,听起来颇为慵懒。不知道是哪一家屋檐下的鸽子,咕咕叫个不停。这里是我父亲出生的故乡。我那在金木町的津岛家,几乎历代都是女系家族,必须招婿入门。父亲是这座小镇一户M姓世家的三男,进了我家当门婿,接任不晓得第几代的当家主。父亲在我十四岁时过世了,只能说我对这位父亲的了解实在不多。这里再次引用本人作品《回忆》中的一个段落:

    我父亲是个大忙人,很少待在家里。即便在家,也很少和孩子们相处。我始终畏惧父亲。我一直很想要父亲的钢笔,却不敢说出来,闷在心里左思右想。终于,一天晚上,我躺在被窝里闭着眼睛假装说梦话,不停小声念着“钢笔、钢笔、钢笔……”,企图让正在隔壁房间跟客人谈话的父亲听见。理所当然,我的盼望既没有传到父亲耳中,也没有送进他的心里。

    有一回,我和弟弟跑进堆满米袋的库房里开心玩耍,父亲站在门口连声呵斥:“小子,出来!出来!”屋外的光线从父亲的背后射了进来,我只看到一个高大又漆黑的身影。即便时过境迁,直到今天一想起当时的恐惧感,依然令我很不舒服。(中略)翌年春天,积雪仍深的时节,我父亲在东京的医院里吐血身亡。附近的报社出了号外刊登父亲的讣告。比起父亲的死讯,这种惊天动地的头条大事更令我兴奋不已。我的名字也在遗属名单中被刊上了报纸。

    父亲的遗体躺在庞大的棺木里,被放在雪橇上运回了故乡。我随着众多镇民一起去到邻村附近迎接。不久,从树林后面接二连三滑出几台带篷雪橇,月光映洒下来,那幕情景真是美极了。

    第二天,家人都聚集到安放父亲棺木的佛堂里。在揭开棺盖的时候,大家都放声大哭。父亲像在安睡中,高挺的鼻梁苍白泛青。听着大家的哭声,我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关于我父亲的记忆,可以说大概就是这些了。父亲过世以后,大哥表现出来的威严,并不亚于父亲。正因如此,我才得以安心地仰赖他,也从未因为失去父亲而感到寂寞。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不礼貌地寻思:父亲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有一天,我在东京的陋屋里打盹,父亲来到了我的梦中,告诉我他其实没有死,只是基于政治上的考虑而不得不佯装死亡。梦里的父亲比我记忆中的面容来得疲惫而显得衰老,令我对他百般思念。讲我的梦境也没什么意思,总之,事实是,近来我有股愈来愈强烈的欲望,很想了解父亲是个怎样的人。

    父亲的几个兄弟都患有肺疾。父亲虽没染上肺结核,但也是由于某种呼吸系统的疾病导致吐血身亡的。他离开人世时是五十三岁,这在我幼小的心中已经觉得是很老的人,应该算是寿终正寝了;然而放到如今的时代,区区五十三岁迎接死期,别说是老迈颓龄的寿终正寝,根本是英年早逝!

    我曾托大地想过,倘若父亲能多活几年,也许能为津轻做出更伟大的贡献。我一直很想亲眼看看,我的父亲是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又是在什么样的乡镇长大成人的。木造町只有一条街道,房屋沿着路的两边栉比鳞次。家家户户的后面都有翻过土的大片水田,田间的小路边还有成排的白杨林荫道。来到津轻的这几天,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白杨树。我当然应该在其他地方看过许多白杨树,但唯独木造町的白杨树那淡绿的嫩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摆,令人怜爱,让我留下了十分鲜明的印象。

    从这里远望的津轻富士,也和从金木町看到的姿容一模一样,像个纤瘦的绝世美女。传说中,这种能够看到美丽山景的地方,必定盛产稻米和美人。这地方确实盛产稻米,至于美人如何呢?是不是也和金木町一样,没法给个肯定的答案呢?关于那个传说,我甚至怀疑恐怕正好相反吧——在能够看到岩木山美丽山容的地方,应该是……哦不,就此打住吧。谈论这种话题,往往会惹人不悦,我这个只在镇子里转了一圈后讲风凉话的游客,或许没有资格妄下定论。那天的天空同样万里无云,唯一一条从火车站笔直延伸而出的水泥路面热气蒸腾,好似淡淡的春霞一般。我漫不经心向前走去,脚上的胶底鞋像猫儿一样悄然无声,春天的暖意熏得我脑袋发蒙,居然把木造警察局的牌匾字样看作是木造的警察局,还兀自点头,心想这公署果真是用木头建造的,顿了一瞬才茅塞顿开,不禁苦笑着自嘲。

    木造町是个“笼阳”的小镇。所谓“笼阳”,就是像往昔银座的店家会在午后烈阳发威时,在店门前同时撑开遮阳棚,想必诸位读者都曾凉爽地由那种遮阳棚下方走过,也会觉得像是一条临时搭建的长廊;换言之,如果把那一条以布棚遮阳的长廊,想成是从家家户户的屋檐伸出两米宽的永久性遮阳檐,那便是北国的“笼阳”了,这样想象就八九不离十了。不过,它并不是为了遮阳而搭建的。这可不是东京的那种摩登玩意儿。它是为了在积雪极深的冬天,方便街坊相互走动,就把相邻家户的长屋檐紧紧连在一起,于是搭出了一条室外长廊。如此一来,即使在暴雪狂作的时候,也不用担心得冒雪出门,可以舒服地到外面买东西,因此成为当地人生活中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此外,它还可以充当孩子们玩耍的地方,也不会发生东京人行道那样的危险,下雨时走在长廊下得以避免淋湿,更不用说像我这种被春阳的暖意蒸得发昏的旅人,恰好可以冲进这里面享受片刻的凉意。尽管坐在店里的人们好奇盯瞧的目光教人有些招架不住,总之很感谢这条长廊的存在。

    根据一般的说法,所谓“笼阳”的片假名应该是“小店”的谐音,可我认为应该套上“隐濑”或是“隐日” (3) 的汉字去做解释更容易理解。想到这里,我不禁自鸣得意了起来。我沿着这条笼阳长廊,走着走着,来到了M药品批发店。这就是我父亲的老家了。我过门不入,没有绕进去,继续在笼阳里面往前走,心里盘算着到底该怎么办。这座小镇的笼阳真的很长。津轻的古老城镇似乎多数都有这种笼阳走廊,但像木造町这样,整座小镇都由笼阳连贯起来的地方,应该并不多见。依我之见,木造町应该叫笼阳小镇了。

    我再往前走了一小段,终于走到了长廊的尽头,我在这里叹了一声,向右转身折返。到今天为止,我还不曾造访M家,也没来过木造町。或许在孩提时候曾让人带来这里玩过,在我则完全没有印象。M家这一代的当家主比我大上四五岁,为人爽朗,以前就不时来金木町游访,和我相熟。我想,就算现在上门拜访,应当不至于遭到白眼,可毕竟我的来访实在唐突。倘若以我这身破烂装束,没什么要事却登堂入室,堆起谄媚的笑容向M先生打起招呼说好久不见了,想必他会瞪大眼睛,心想这家伙在东京终于没法糊口了,横竖是跑来找他借钱的吧。就算告诉他,我只是想在死前看一眼父亲的老家,只怕愈发显得虚情假意。都已经是长了岁数的大男人了,那种话就是撕烂了嘴也讲不出口,不如现在就打道回府吧!

    我烦恼不已,不知不觉间又来到了M药品批发店的门口。我再也没有机会来第二趟了。就算是没面子也无妨。进去吧!我霍然下定了决心,朝店里打了一声招呼。M先生走了出来。“哎呀!嘿!稀客稀客!”热情如火的他,不由分说就把我连扯带拉地送进客厅,硬是把我推到了壁龛前的上座,“喂,人呢?送酒啊!”他吩咐了家里人,不到两三分钟,酒就上桌了。动作真是利落。

    “久违了,真是久违啦!”M先生自己也豪爽地大口喝酒,“多少年没来木造啦?”

    “这个吗……就算小时候来过,起码有个三十年了吧?”

    “我想也是,我想也是!来来来,喝吧!来了木造就甭客气啦!太好啦!真是太好啦!”

    这栋房子的隔间跟我那金木町的家非常相像。听说,金木町现在的房子是我父亲当了门婿之后不久,亲自设计与大幅改建的。这下我终于懂了。原来到了金木町的父亲,只是把隔间改成与自己的老家一样罢了。我好像可以明了身为门婿的父亲当时的想法与感受,不由得会心一笑。有了这层体会后,就连院子里的树木和石头的摆置,看上去都似曾相识。即便只是发现了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仿佛已经感受到死去父亲“感性的一面”了。单是这一点,这趟来M先生家已是不虚此行了。M先生似乎准备要好好款待我一番。

    “不了,请别忙。我得搭一点钟的火车去深浦才行。”

    “深浦?去干什么?”

    “也没什么要事,只是想去看一看。”

    “要写书吗?”

    “嗯,也有这个打算。”我总不能说得趁自己还没死之前到处走走逛逛这种扫兴的话。

    “那,木造町的事也会写进去吧?既然要写木造町的事……”M先生神态自若地说,“首先希望你能写下供给稻米的数量。根据警察局辖区内的统计,咱们木造警察局辖区是全国第一!很厉害吧?是日本的第一名呢!我想,这可以说是我们努力的成果。当这一带的稻田缺水时,我就跑去邻村讨水,终于得到了今天的成就。就像是大醉虎 (4) 摇身一变,成了水虎大明神 (5) 一样呢。我们也没有因为自己是地主就游手好闲。我虽然脊椎不大好,可也下田除过草呢。嗯,想必下回你们东京人也能配给到一大包香喷喷的白米饭喽!”这话真教人欣慰无比。M先生从小就是个豁达大度的人。他那双像孩子般浑圆的眼睛很有魅力,深受当地民众的爱戴。我好不容易才谢绝了他的再三挽留,总算赶上了下午一点开往深浦的火车,并在心中祈求M先生永远幸福平安。

    从木造町搭乘五能线火车行驶大约三十分钟,途经鸣泽和鲹泽,这里便是津轻平原的尽头了。火车接下来沿着日本海岸奔驰,右手边可以望见大海,左手边不远处即为出羽丘陵北侧山脉的尾端。约莫一个小时过后,右边的车窗出现了大户濑的罕见奇景。据说这一带的岩石全都是凝灰角砾岩 (6) ,受到海水侵蚀后变成了平坦而掺杂着灰绿色的岩盘,在江户时代末期露出了海面,简直像是妖魔鬼怪从海里爬出来一样。

    由于这里宛如能够一次招待数百人的海边宴会厅,因而起名为千叠敷 (7) ,再加上岩盘的表面分布着许多圆形坑洞盛满了海水,看来就像斟满了美酒的大酒杯,因为被叫作杯沼。话说回来,能把那么多直径三十到六十公分的坑洞全看成了酒杯,想来命名的人必定是个酒豪。这一带海岸尽是奇嶙怪岩耸立,怒涛一波波冲刷着岩脚。——倘若以上这段描述写在名胜导览手册里,倒是未尝不可;但事实上,这里的“风景”十分普通,可以说是全国各地处处可见,并不会给人带来像外滨北端海边那种奇特的震撼,也因此不具有外地人所无法理解的那种津轻特有的佶屈乖僻。换句话说,这里已经受到了文明的开化,经过人类的熏陶,呈现出一种开朗的顺从氛围了。

    那位竹内运平先生在《青森县通史》中,也记载着从这地方往南的区域,以前并不属于津轻的领地,而是秋田的领地,后来在庆长八年和邻藩的佐竹氏谈判,才把这里纳归津轻所属。的确,从这一带开始的风光,似乎不大像津轻了。不过,这只是我一个过路客不负责任的第一印象。这里既没有津轻那种不幸的宿命,也不再有津轻独特的“笨拙”。即便只欣赏了此地的山光水景,也能感觉得出来。所有的一切都充分展现出智慧,体现出文化熏陶,没有愚蠢的傲慢。从大户濑再经过约莫四十分钟,就到了深浦。这座海港小镇同样呈现出在千叶县海边渔村常见的那种温良恭俭和谨言慎行,说难听点,就是城府深密,噤默无言地送往迎来。也就是说,他们对外来游客没有丝毫的好奇。我绝不是把深浦给人的这种感觉,当成该地的缺点说出来,而是认为假如不是抱持这样的心态,说不定人们在世上就会活得很痛苦。这或许正是成年人展现出来的成熟样貌——拥有某种深藏不露的自信。

    这里没有在津轻北部看到的那种孩子气的恶作剧。津轻的北部好比是半生不熟的蔬菜,这地方的则已经炖得软烂了。啊,就是这样没错!只消这样做个比较,一切就不言自明了。住在津轻内陆的人们,事实上缺乏那种由悠久的历史所衍生而出的自信,连一丁点儿都没有。所以他们才会不得不摆出高傲的姿态,时常恼羞成怒,老是批评别人:“彼为鄙贱之人!”或许就此形成了津轻人的反骨、津轻人的刚愎、津轻人的乖僻,最后领着他们走上了孤独的悲哀宿命。津轻人啊!请抬起头来展露笑容吧!不是有人 (8) 毫不讳言地断定这地方具有即将迈入文艺复兴时期前同样旺盛的崛起力吗?请静静地思考一个晚上:当日本的文化面临了获取偌小的成就后却停滞不前的时期,津轻此地的大业待成,将会给日本带来多么大的希望啊!这一番话,想必会得到激动的连连赞同。然而,在别人溜须拍马下得到的信心,根本发挥不了任何作用。津轻人应当对此视而不见,对自己深具信心地继续努力下去。

    深浦町是位于旧时津轻领地西海岸南端的港边小镇,目前有五千左右的居民。江户时代,幕府派驻了町奉行官,掌理深浦、青森、鲹泽、十三等四浦的町政府,成为津轻藩最为重要的港埠之一。此处的地形是由丘陵环抱的一个小海湾,水深而波平,与吾妻滨的奇岩、弁天岛、行合岬,形成了一连串的海岸名胜。这是一座安静的小镇。渔夫家的院子里,倒挂晾晒着既大又豪气的潜水服,给人一种超然而安心的感觉。沿着火车站前唯一一条主要道路往前直走,即可到达小镇郊外圆觉寺 (9) 的仁王门 (10) 。听说这座寺院的药师堂 (11) ,已经被指定为国宝。我打算参拜过这座药师堂后,就离开深浦。一个已然建设完毕的城镇,只会让旅人备感失落。

    我来到海滨,坐在石头上,十分犹豫接下来该往何处去。骄阳当空,时间还早。我忽然想起了东京那间陋屋里的孩子。这趟旅程我本来告诉自己尽量不要想起家里人,但孩子的脸庞乍然飞进了我那空荡荡的心口。我于是起身走去镇上的邮局,买了一张明信片捎回家中。老大得了百日咳,孩子的妈就要生老二了。我心情浮躁,随便拣了家旅舍 (12) 便走了进去。我被领进一间脏污的客房之后,解开绑腿时就迫不及待地要了酒。酒菜很快就上桌,那速度快得出奇,恰恰解了我的酒瘾。

    尽管客房很不干净,但餐食还包括用鲷鱼和鲍鱼两种海鲜烹调的各种丰富菜肴。鲷鱼和鲍鱼好像是这座海港的特产。喝完两瓶清酒,离睡觉的时间还早。这趟来到津轻之后,总是受到别人的美食款待,今天是不是该自食其力地喝个够呢?我脑中转着无聊的想法,来到走廊遇上方才送餐的十二三岁小姑娘就问:“还有酒吗?”小姑娘回答:“没有了。”我再追问:“有其他地方喝得到酒的吗?”小姑娘马上回答:“有。”我这才放下心来,继续问她那家店在哪里。小姑娘告诉我怎么走,我去了一看,没想到是一家挺别致的传统餐馆。我被领到二楼一间十叠大的包厢,窗口能望见海,我在津轻漆 (13) 的餐桌前大模大样地盘腿而坐,连声吩咐女侍快上酒。酒很快就送上来了,下酒菜还没来,对此我已很是感激。通常烹煮饭菜总是比较花时间,店家经常把顾客晾着干等。有个四十岁上下、缺了门牙的大婶,端着酒壶进来。我想问一问大婶深浦有没有什么乡野传说。

    “深浦有哪些名胜?”

    “您去向观音菩萨参拜过了吗?”

    “观音菩萨?哦,圆觉寺那里俗称观音菩萨呀!原来如此。”我还以为能从大婶身上问出一些古老的故事,然而,包厢却又来了一个圆滚滚的年轻女侍,一开口便滔滔不绝地卖弄俏皮话。我实在无法忍受,决定要拿出男子气概坦白以告,于是开了口对她说:

    “麻烦你下楼去吧!”

    我在此向读者发出忠告:男人进了餐馆,千万别口吐真言!这可是我的切身之痛。那个年轻女侍听了,当即板起臭脸站起身来,连着那个大婶也一同起身,两人相偕走了出去。那状况像是一个被赶出了房间,另一个也不好继续待在房里,以免失了朋友间的义气。我在这间大包厢里独饮,远眺着深浦港的灯塔,愈发添了几分旅愁,干脆回到了投宿的旅舍。第二天早上,我落寞地吃着早饭,店老板端着酒壶和小碟子进来了。

    “您是津岛先生吧?”店老板问道。

    “是的。”我在登记簿里留的是笔名太宰。

    “我就说嘛,长得真像呀!我跟您哥哥英治先生是中学的同学。您在登记簿上写的是太宰,所以我当下没发现,可愈看愈觉得和您哥哥长得太像了!”

    “不过,我留的也不是假名字。”

    “是是是,这我也知道。我听说了他有个弟弟换了名字在写小说。昨天晚上招待不周,实在抱歉。来,请喝酒吧!这个小碟子里的是腌鲍鱼肠,上好的配酒菜!”

    我吃完饭,就着腌鲍鱼肠享用了一壶酒。腌鲍鱼肠确实好吃,真是美味极了!结果,即便来到了津轻的最远程,我依然得到哥哥们势力的庇护。到头来,我恍然惊觉仅一己之力,根本什么事都成不了,方才享用到的珍馐美酒愈发暖人肺腑。总之,我在津轻南端这座港口的唯一收获就是了解到哥哥们的“势力范围”。我满脑子都是这件事,不知不觉地又上了火车。

    鲹泽。我在深浦搭上回头车,顺道造访了这座古老的港口。这座小镇差不多位于津轻西海岸的中心,在江户时代曾经繁华一时。津轻多数稻米都从这座港口装载运出,而且这里也是传统老式木船来回大阪的启航与终点站。这地方水产丰富,捕捞上岸的海鲜不但是当地居民的盘中飧,更造福了广大的津轻平原家家户户的三餐菜色。不过,这里的人口如今只有四千五百人左右,比木造町和深浦町都来得少,已经渐渐失去了往昔的荣光。既然地名叫作鲹泽,可以想见这里过去的某一段时期,必然能够大量捕获到鲹鱼 (14) ,不过在我小时候,从不曾听过这里盛产鲹鱼,只知道雷鱼特别有名。

    近来,东京有时候也会配给雷鱼,所以读者应该听过这种鱼,它的名称也可以写成“ ”或“ ”,体长为十五六公分,没有鱼鳞,把它想成是海里的香鱼,大致就相去不远了。雷鱼是西海岸的特产,秋田更是盛产地。东京人嫌它太油腻,我们却觉得这种鱼的味道非常清淡。在津轻,通常把刚捕上岸的雷鱼掺上淡味酱油直接炖煮后整尾吃完,能够一口气吃上二三十尾的人也不在少数。甚至还听说经常举办吃雷鱼大赛,吃得最多的人就能领奖。那些运到东京的雷鱼已经不新鲜了,况且东京人也不懂得该怎么煮雷鱼最为鲜美,所以才会觉得雷鱼不好吃。

    在俳句的岁时记 (15) 里,好像出现过“雷鱼”一词,我也记得曾经读过一首江户时代俳人吟咏的俳句,意思是形容雷鱼的味道清淡 (16) ,说不定江户时候的老饕也把雷鱼视为珍馐呢。毫无疑问地,吃雷鱼确实是津轻这地方入冬以后,人们围坐在暖炉边享受的乐趣之一。就是因为这里盛产雷鱼,我才会从小就听过了鲹泽的地名,不过这倒是我头一回来到这座小镇。这是一座背山面海、出奇狭长的小镇,还散发出一股沉沉的酸甜味,让人联想到野泽凡兆 (17) 的俳句“夏夜走街市,酸甜苦辣香四溢” (18) 。这地方就连河水都显得浊浊的。整座小镇弥漫着一种倦怠的氛围。这里虽也有和木造町一样的笼阳长廊,却有些摇摇欲坠,也不如木造町的笼阳那般能够带来凉意。

    那一天的太阳赤焰焰地发威,我本想走在笼阳里面躲阳光,可依然觉得胸口发闷,喘不过气来。这里卖吃食的店铺很多,教人怀疑这地方以前也许开过不少家所谓的“铭酒屋” (19) 。或许是当时留下来的揽客习惯,当我走过相邻的四五家荞麦面店时,店家居然罕见地站在门口招呼来往过客“歇歇腿再走吧”。我掐算了时辰,恰是晌午,于是走进其中一家稍事休息。一碗荞麦面外带两碟烤鱼,总共四十钱。荞麦面沾汁的味道还不难吃。话说回来,这座小镇实在太长了。沿着海岸就这么一条路,已经走出好远,夹道仍是样貌相同的屋舍,一间接着一间没完没了。我觉得应该已经走了四公里远,总算来到了小镇的尽头,于是循着原路折返。

    这地方并没有所谓闹市。一般城镇总会有一处热闹的地方集结了当地的各方势力,即便只是路过的旅人,也能够马上嗅出哪一块就是最精彩的亮点,然而在鲹泽町却找不到这种闹市。这就好比一把折扇的钉轴和螺盖分了家,扇骨也应声散了一地。我心想,这么一来,镇上的各派人马极有可能相互斗争倾轧,不由得想起了德加的那番政治论谈。总之,这座小镇的中枢指挥好像不大牢靠。走笔至此,我不禁没好气地笑了起来。深浦也好,鲹泽也罢,倘使有我喜爱的好友在这些城镇里,热情地欢迎我来到这里,并带我到各地游览与介绍,我愿意抛开自己无谓的第一印象,重新以充满感动的笔触写下“唯有深浦和鲹泽才是津轻的精华所在”这样的字句。事实上,旅游随笔之类的文章根本不足为信。倘使有深浦人和鲹泽人读了我这本书,希望能够一笑置之,因为我的游记根本不具有决定性的权威,更缺乏诋毁你们故乡的影响力。

    离开了鲹泽町,我又搭上五能线火车,在下午两点回到了五所川原町。我一出车站,便造访了中先生家。有关中先生的事,我最近已在《归去来》 (20) 和《故乡》 (21) 等一系列作品中有过详尽的描写,此处不再赘述。简单地说,中先生是我的恩人。他曾在我二十来岁多次闯祸的时候,屡屡帮我处理善后,从不曾抱怨。久违的中先生衰老了很多,教我看得心痛。说是去年曾大病一场,之后就变得这般孱瘦了。

    “时代真是变样啦!你居然可以穿成这副模样从东京回来?”中先生嘴上消遣,脸上却掩不住欣喜地不停打量我这身乞丐般的装束,“哎,袜子破了呢!”说着,他亲自起身从衣柜里取出了一双高级袜子拿给我。

    “我等会儿想去一趟摩登町。”

    “哦,很好,快去吧!喂,惠子,领个路!”

    中先生尽管瘦得皮里走肉,但那急吼吼的脾气仍是一如往昔。我姨母一家就住在五所川原的摩登町。我还小的时候,那条街叫作摩登町,现在好像改成大町还是什么别的名称了。关于五所川原町,我已在序章中提到了,这里充满了我儿时的回忆。四五年前 (22) ,我曾在五所川原的某家报纸 (23) 上发表过下面这篇随笔 (24) :

    姨母住在五所川原,所以我小时候常去五所川原玩,还去看过旭座剧场落成后的首演。记得那是在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担纲主演应该是友右卫门,我还被梅由兵卫感动得眼泪直流。那是我出生以后第一次看到旋转舞台,可以说万分惊讶,甚至不由自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可惜没多久,那家旭座剧场便发生大火,整栋建筑付之一炬。当时连从金木町,都能清楚地看到烈焰冲天。听说起火点是放映室。有十个去看电影的小学生在那场大火中丧了命。电影的放映师被问了罪,罪名是过失伤害致死。尽管我那时还小,不晓得为什么,却牢牢地记住了那位放映师的罪名和最后的命运。我还听过坊间传言,说是旭座这个名称的发音、字义和“火”字相关,这才招来了那场无名火。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七八岁时,我有一回走在五所川原的闹街上,一个没留神竟掉进了下水沟。里面水很深,淹到我的下巴这边,或许接近一米深。当时是晚上。忽然有个男人从上面朝我伸手,我赶忙抓住他的手。他把我拉上来,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我身上的衣服全脱了,害我羞得发窘。我掉下去的地方恰好是在一家旧衣店的前面,大人很快就让我穿上了那家店里的旧衣服。那是一件女孩子的浴衣,就连腰带也是绿色的棉布腰带 (25) ,实在太丢脸了。不一会儿,姨母大惊失色地跑来了。我是在姨母的百般呵护下带大的。由于我相貌不够男子气概,不时受到嘲笑,性格因此有些孤僻,但只有姨母称赞我是个美男子。每当有人批评我的长相,姨母就会勃然大怒。这些事,都已成了遥远的回忆。

    我随着中先生的独生女惠子一起出了家门。

    “我想看一看岩木川,离这里远吗?”

    惠子说就在前面不远处。

    “那,带我去吧。”

    惠子领着我在街上走了约莫五分钟,一条大河就出现在我眼前了。小时候姨母曾带我来过这个河边许多次,印象中离大街来得远一些。可能是因为孩子步伐小,那时候总觉得好远。况且我老是窝在家里,很害怕出门,一到外头便要紧张得头晕目眩,所以愈发觉得遥远。河上有一座桥。这座桥倒是与记忆中的差不多,如今看来还是同样地长。

    “我记得这叫乾桥,对吗?”

    “对,没错。”

    “乾……是哪个字来着?表示方位的那个‘乾’字吗?”

    “我也不晓得,应该是吧。”惠子笑了。

    “没把握吗?管他的,上桥过去看看吧!”

    我伸出一只手,轻抚着栏杆缓缓地上了桥。景色很美。拿东京近郊的河流来比,和荒川泄洪道最是相像。河边绿草如茵,地气蒸腾,教人有些眼花。岩木川滋润着两岸的绿草,闪着粼粼波光流淌而去。

    “到了夏天的傍晚,大家都来这里乘凉,横竖也没别的地方可去。”

    五所川原的人们喜好出游,想必那景象格外热闹。

    “那里就是刚盖好的招魂堂。”惠子伸手指着上游的方向告诉我,又笑着小声补了一句,“就是我爹扬扬得意的那间招魂堂。”

    那座建筑看来相当气派。中先生是预备役军人的干部,为了这座招魂堂的改建,想必他又发挥了一贯的侠气,四处奔走。我们已经过了桥,便站在桥畔聊了一会儿。

    “我听说苹果树已经疏伐 (26) 了。慢慢砍掉一部分苹果树,在多出来的空地上栽种马铃薯或其他什么作物。”

    “每个地方的做法应该不一样吧?我们这里还没听说要砍树的。”

    河堤的后面就是一片苹果园,粉白色的花朵开了满园。我每一回看到苹果花,就觉得好像闻到了美味的香气。

    “谢谢你寄了好多苹果给我。听说,你要招女婿了?”

    “是呀。”惠子老老实实地点了头,一点都没有羞涩的模样。

    “什么时候?最近吗?”

    “就是后天呀!”

    “什么?”我吓了一跳。但惠子却像事不关己,一派轻松。

    “回去吧。你忙着打点婚事吧?”

    “不会呀,一点都不忙。”惠子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一个要迎婿入门继承家业的独生女,尽管芳龄才十九还是二十,毕竟胆识气度就是不一样。我不禁暗暗佩服。

    “我明天要去一趟小沼,”我们回头,再度踏上了那座长桥,我提起了别的话题,“我打算去见见阿竹。”

    “阿竹?就是小说中的那个阿竹吗?”

    “嗯,对。”

    “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开心。希望见得到面。”

    这趟来到津轻,有个人我说什么都非见上一面不可。我一直把她当成是自己的母亲。尽管已经阔别了近三十年,但我永远不会忘记她的容颜。甚或可以说,就是她,为我勾勒出了这一生的样貌。以下是我的作品《回忆》中的一段文字:

    长到六七岁以后,那时发生的事情都记得很清楚了。一个叫作阿竹的女佣教我认字读书,我和她一起读了很多书。阿竹为了我的教育花费很大的苦心。我体弱多病,只能躺在床上看很多书。家里的书都看完了,阿竹就去村里教会的主日学为我一趟趟借回儿童书。我学会了默读的方法,不管读多久都不会觉得累。阿竹也教我道德伦理,时常带我去寺院,指着《地狱变相图》的挂轴 (27) 讲给我听:放火的人身上背着红火熊熊的柴筐、养小妾的人被双头青蛇缠绕身上……脸上的表情看起来痛苦万分。图上有血池,有针山,还有叫作无间地狱 (28) 的一处白烟蹿冒的无底深渊,到处挤满了苍白而干瘦的人嘴巴微张在哭喊。阿竹告诉我,撒谎的人会下地狱,还会像这样被恶鬼拔掉舌头。听到这里,我吓得哭了出来。

    那座寺院的后面是一片地势略高的坟场,种了一排棣棠之类的树篱,树篱边竖着很多供养用的长木条 (29) 。有的长木条上面还装有和满月一般大的黑色铁轮圈。阿竹一面啷啷地转动轮圈,一面告诉我,如果过一会儿轮圈停下了不动,转轮圈的人就能到极乐世界;如果眼看着就要静止,又突然开始倒转的话,转轮圈的人就要掉到地狱去。阿竹转轮圈时,轮圈总会发出悦耳的响声转动一阵子,接下来必定悄悄地停下来;可是,换成我去转的时候,却偶然会发生倒转的情况。记得那是某个秋日,我独自去了寺院试试,可不管我转动哪个轮圈,它们简直像一齐说定了似的,一个个全都啷啷地倒转起来。我强抑着即将爆发的满腔怒火,赌气地连连转动了好几十次,直到暮色披笼,我才绝望地离开了那片墓地。(中略)不久,我上了故乡的小学,而我的回忆也在此时戛然变色。阿竹忽然消失了。她嫁到了某座渔村。或许是担心我会跑去她的夫家缠闹,她才突然不告而别。出嫁后来年的中元节,阿竹曾来我家做客,却变得非常生疏而客套。她问了我的学校成绩,我没有回答,忘了是谁在旁边帮我代答。阿竹并没有特别夸奖我,只说了一句:千万不可大意呀!

    由于母亲体弱多病,我不曾喝过一滴母乳,出生没多久就由乳母抱去喂养,直到三岁,能够摇摇晃晃走路了,便改由女佣代替乳母带我。那个女佣就是阿竹。我晚上总由姨母抱着睡觉,其他时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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