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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应许的祈祷最新章节!

    在新墨西哥州罗斯韦尔市的一家牛仔酒吧,无意中听见……牛仔一:嗨,杰德。怎么样?还好吧?牛仔二:好!真好。感觉太好啦,今天早上没手淫放炮,心脏就启动起来啦。

    “我最最亲爱的!”她叫道。“我正要找你呐。午餐约会,那公爵夫人放我鸽子。”

    “黑的还是白的?”我说。

    “白的,”她说,一面拉着我在人行道上往回走。

    白的就是沃丽丝·温莎,而黑公爵夫人则是朋友们给佩拉·阿普费尔多夫取的绰号,也就是臭名昭著的种族主义者,南非钻石工业家的巴西籍妻子。至于同样知晓这黑白区分的这位夫人,她的确也有着“夫人”这一爵位头衔——艾娜·库尔伯思夫人,一个美国人,嫁与一位英国化学药品大亨为妻,从任何一个方面看,都是位非同寻常的女人。艾娜身材高挑,比大多数男人还要高,是一个性格活泼,精力充沛的娘们儿,出生于蒙大拿州一座大牧场,并在那地方长大。

    “这是她第二次取消约会了,”艾娜·库尔伯思说。“她说自己患了荨麻疹。要不就是公爵患了荨麻疹。不是这样原因,就是那样原因。但不管怎样,我已经在巴斯克海岸餐厅预订了一张桌子。因此,我俩去,好吗?因为我太想有人聊聊啦,真的。啊,感谢上帝,琼斯儿,让我碰上你。”

    巴斯克海岸餐厅位于东五十五街,与圣瑞吉斯酒店正好隔街相望。这里原是帕维侬饭店,创建于1940年,饭店主人是可敬的亨利·苏莱。苏莱先生放弃了这一地点,因为他与房东长期不和,那房东就是已故的哥伦比亚电影公司总裁,一个叫做哈里·科恩的龌龊的好莱坞土匪(他得知小萨米·戴维斯正跟他的一位金发碧眼的明星金·诺瓦克“约会”,于是指令一位职业杀手给戴维斯打电话说:“听着,混种黑鬼,你一只眼睛已经没了。要不要试试两只眼睛都没有的感觉?”第二天,戴维斯就跟拉斯维加斯一名合唱团里的女孩结了婚——一个有色人种)。跟巴斯克海岸餐厅一样,最初的帕维侬餐厅格局也是这样:一个不大的入口区,入口的左侧是一个酒吧,穿过一条拱廊,后面是一个很大的华丽宽敞的红色大堂。酒吧和大堂构成了一座外赫布里底群岛,一座厄尔巴岛[1],苏莱就把他的二等主顾流放到这里。而贵宾,也就是经由店主准确无误的势利眼精挑细选出来的客人——则安置在设有条形软座的入口区——这一方式也为纽约所有小有名气的时髦餐馆所追随:拉法叶,殖民地,格雷诺维尔,卡拉维尔。这些餐桌通常离门口最近,有穿堂风,私密性最低,却因餐位有限,错过则失,因此对于身份意识强烈的市民来说,最是不容错过。哈里·科恩在帕维侬就从不曾获此殊荣,不论他在好莱坞的名气是如何的如日中天,甚至哪怕说他是苏莱的房东老板也没用。苏莱看透了科恩,他不过就是一个穿垫肩的堂倌,自然也就引他去后面大堂零度以下区域的餐桌了。科恩气得骂娘,拍桌子,吹胡子,不断抬高餐馆租金施以报复。因此,苏莱干脆搬到更豪华的丽思大厦里去了。不过,就在苏莱安顿在那地方时,哈里·科恩却翘了(当被问及为什么去参加葬礼时,杰里·沃尔德说:“只是去看看这狗杂种是否真的死了。”),而苏莱,因为眷念踩熟了的旧址,于是从新的管理人手中重新租下那地方,开了第二家商号,相当于是帕维侬餐厅的一个精品店:巴斯克海岸餐厅。

    自然,艾娜夫人给安排的位置肯定是绝佳的了——进门左手边第四张桌。引她入席的也不是别人,正是苏莱先生本人。她一如往常的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粉红光洁如一只杏仁蛋白软糖猪。

    “库尔伯思夫人……”他低语道,一双完美主义者的眼珠咕噜噜转动,看有没有什么枯萎的玫瑰或是笨手笨脚的服务员。“库尔伯思夫人……嗯……非常好……嗯……库尔伯思伯爵呢?嗯……今天我们有上好的羊脊肉,就在手推餐车上……”

    她征求我的意见,瞅了我一眼,然后说:“我不想要手推车上的东西。那样上得太快。我们来点要等上一辈子的东西。这样子我们可以喝它个酩酊大醉,天昏地暗。比如来个福斯坦堡蛋奶酥。你会做吗,苏莱先生?”

    他啧了一下舌头——出于两个原因:其一,他不赞同客人拿酒精钝化他们的味觉,其二,“福斯坦堡相当的讨厌。太喧嚣。”

    不过,味道却非常好:松软的菠菜奶酪,中间巧妙地嵌入什锦水煮荷包蛋,你用叉子把蛋戳破后,一道道金黄色的蛋黄小溪流了下来,使蛋奶酥随之也变得滋润。

    “喧嚣,”艾娜说,“我要的正是这个,”听得此言,店主只好捏着手绢一角儿轻轻沾了沾额头上的汗珠,表示默许。

    然后她又决定不喝鸡尾酒,说道:“我们干吗不郑重地庆祝一下重逢呢?”从酒保那里,她点了一瓶路易王妃水晶香槟。即使是那些讨厌香槟的人,包括我本人,有两款香槟也是无法拒绝的:唐培里侬香槟王,以及品质更加优越的水晶香槟——后者盛在自然色的玻璃瓶里,犹似一方淡淡的火焰,冷凛的火焰,那般辣丝丝的感觉,咽下一口,却又似乎不曾咽下,而是在舌头上化作了一团蒸汽,燃烧成了一堆润湿而甘美的灰烬。

    “当然啦,”艾娜说,“香槟的确有一点严重的不足:如果像其他酒那样豪饮,肚子里会积淀一股酸水,其结果是会导致永久性的口臭。真的是无药可治。记得阿图罗的口臭吗?上帝保佑他的心脏。还有科尔也喜爱香槟。上帝,我真的好怀念科尔呀,尽管最后那些年,他的确有点疯疯癫癫的。我跟你讲过科尔和那淫棍酒保的事情吗?我记不太确切他当时在什么地方工作了。他是意大利人,因此不可能是在这里或帕维侬。也许是殖民地餐厅?奇怪:他的模样在我眼前清清楚楚——一个核桃肤色的男人,脸平得很漂亮,油亮的头发,下巴最为性感——但我记不清是在哪里见到他的了。他是南意大利人,所以他们叫他迪克西,特蒂·怀特斯通就是被他搞怀孕的——比尔·怀特斯通帮她堕了胎,让人以为是他自己干的。当然这也有可能——但却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情境——不过,我仍然觉得说不过去,不合常理,你想想,一个医生给自己妻子堕胎。特蒂·怀特斯通并非唯一;拿情书滋润迪克西掌心的有一个队列的女孩子。科尔的手段很高明:他邀请迪克西到他寓所做客,借口说向他请教如何在一个新酒窖存储葡萄酒——科尔!他在葡萄酒方面的知识那意大利佬做梦也想不到。于是,他们同坐在那张沙发上——比利·伯德温为科尔做的那个很可爱的小山羊皮沙发,气氛很随意,然后科尔亲吻了这人的脸,迪克西咧嘴笑道:‘这将花费你五百美元,波特先生。’科尔只是笑,并捏了一把迪克西的腿。‘现在得花费你一千美元啦,波特先生。’此时,科尔意识到这比萨饼是当真的了;因此他拉开他的裤子拉链,拽出那东西,晃了晃,说:‘如果使用这个,包干价多少?’迪克西告诉他说两千美元。科尔径直走到办公桌前,写了一张支票递给他。然后他说:‘奥蒂斯小姐很遗憾地说,今天她不能来吃午饭了。好了,滚蛋吧。’”

    水晶香槟斟入酒杯。艾娜尝了一口。“不够冰。但是—啊……!”她又咽了一口。“我真的怀念科尔。还有霍华德·斯图吉斯。甚至海明威老爹;毕竟,他也曾在《非洲的青山》里写到过我的。还有威利叔叔。上个星期在伦敦,我去德鲁海因茨家参加一个聚会,被玛格丽特公主给缠住了。她妈妈是一个很可爱的人儿,可是那家子其余的人哪!——虽然查尔斯王子还算不错。不过总的来说,皇族那些人总是觉得,人只分为三类:有色人,白人,还有皇族。唉,我简直都要打瞌睡了,她嘤嘤嗡嗡得实在让人无聊,就在这时,她突然宣布说——事先没有任何征兆——她真的不喜欢‘娘娘腔的男人’!这话实在是非同寻常,如果考虑到它出自何人之口的话[2]。还记得那个谁能得到第一个水手的笑话吗?但我只是垂下目光,很简·奥斯丁的样子,说了句:‘那样的话,小姐,我担心您晚年会非常孤独的。’她那表情哟!——我以为她可能要狠狠扁我一顿的。”

    艾娜语气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嘲讽味道,而且跳跃得非常突然,似乎是在仓促忙乱地往前赶,以免走漏了她既想透露,又不想透露的东西。我的眼睛和耳朵游移到了别的地方。我们斜对角一张桌子上的两个客人,去年夏天我曾在南安普敦遇见过她俩,虽然那次见面并没多大意义,我也不指望他们认出我来——格洛丽亚·范德比尔特·德·西科·斯托科维斯基·吕美特·库珀,以及她儿时的好友卡洛尔·马库斯·萨洛扬·萨洛扬(她曾嫁给他两次)·马陶:这两个快四十岁的女人,看上去却跟当年初入社交界那会儿在斯托克俱乐部争抢幸运气球时的模样没多大区别。

    “可你能说啥呢,”马陶太太对库珀太太说,“对于这样的一个人:失去了称心的爱人,体重达两百磅,陷入神经崩溃的深渊无力自拔?我想她起码有一个月没下过床了。或者是更换过被褥了。‘莫琳’——我真是这样子给她讲的——‘莫琳,我曾经面对过的处境比你还糟糕不知多少。我记得曾经四处偷别人药柜里的安眠药,想储存起来最后把自己给打发掉。我曾经债务堆得齐腰高,身上的一分一厘都是跟别人借的……’”

    “亲爱的,”库珀太太不满道——舌头有些儿打结,“你那时干吗不来找我呀?”

    “因为你是有钱人。跟穷人借钱要容易得多。”

    “可是,亲爱的……”

    马陶太太继续说自己的。“因此我说:‘你知道我咋做的,莫琳?尽管是穷得叮当响,我还是出去给自己雇了一个专人女仆。我时来运转了,我的观感彻底改变了,我感觉到被爱,被娇宠。因此,如果我是你,莫琳,我会去典当行,然后高价雇他个谁回来,帮我放洗澡水,整理床铺。顺便问一句,你去参加洛根斯的聚会了吗?’”

    “去了一个小时。”

    “如何呢?”

    “相当了不起。如果你过去从没参加过聚会的话。”

    “我当时想去的。但你了解沃尔特。我从没想会跟一个演员结婚。噢,结婚也许是结了。但不是为了爱。可是这么些年过去了,我仍一直跟沃尔特黏在一起,只要他眼睛稍微旁边一斜,我的血液都会凝固。你有见过这个新出道的瑞典骚货吗,叫凯伦什么的?”

    “她不是出演过一部间谍片吗?”

    “正是。脸蛋很可爱。一对奶子往上部分拍摄得漂亮之极。但两条腿是毫不夸张的红杉林。绝对的树桩腿。说回来,我们是在维德马克斯酒吧遇见她的,她一双眼睛左顾右盼,不时闹腾出点儿小动静,就想吸引沃尔特注意,我则是尽量的耐着性子,但最后当我听到沃尔特说‘你多大啦,凯伦?’的时候,我说了句‘看在上帝的份上,沃尔特,你干吗不把她腿剁下来,数一数年轮呀?’”

    “卡洛尔!你不会吧。”

    “你知道我从不会瞎说的。”

    “她听到你说话了?”

    “要是没听见就没那么好玩了。”

    马陶太太从手袋里扒出一把梳子,开始梳理她患白化病的长发:这是她二战期间初入社交晚会时的又一遗风——那年代,她,及她所有那帮综艺节目主演者——格洛丽亚与哈妮奇儿与乌娜与金克丝——都懒洋洋地依偎在埃尔摩洛哥夜总会座椅上,有完没完地耙她们那维若妮卡·蕾克式的发绺。

    “上午我收到乌娜寄来的一封信,”马陶太太说。

    “我也收到了,”库珀太太说。

    “那你知道他们又要有孩子了。”

    “噢,我想是的。我一直都知道。”

    “那查利真是个幸运的狗杂种,”马陶太太说。

    “那是,乌娜嫁谁都会是个非常不错的老婆。”

    “胡扯。像乌娜这样的女孩子,只有天才才能够驾驭。在遇到查利之前,她曾想嫁给奥森·威尔斯……而当时她才不到十七岁。是奥森把她介绍给查利的;他说:‘我就知道这人是专为你而生的。他很有钱,是个天才,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找一个听话的女儿辈的老婆。’”

    库珀太太若有所思。“要是乌娜没跟查利结婚,我想我也不会跟利奥波德结婚了。”

    “要是乌娜没跟查利结婚,你没跟利奥波德结婚,我也不会跟比尔·萨洛扬结婚了。而且是两次。”

    两个女人笑成一团,她们的笑声犹如调皮而快乐的二重唱。虽然她们看外表并不相像——马陶太太雪白胜过珍·哈露,白艳艳如一朵栀子花,而另一位则是一双白兰地眼睛,黑人似的两片厚嘴唇,每次笑靥绽放,那酒窝荡漾的深肤色的美艳直扑眼帘——给人感觉她俩却是同属一类:魅力四射,无可匹敌的女投机分子。

    马陶太太说:“记得塞林格的事吗?”

    “塞林格?”

    “《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那个塞林格。”

    “《弗兰妮与祖伊》。”

    “嗯嗯。你不记得他啦?”

    库珀太太沉吟了一下,噘了噘嘴;是的,不记得了。

    “当时我还在布里尔利,”马陶太太说。“那会儿乌娜还没遇着奥森。她有一个神秘男友,一个犹太男孩,母亲住派克大道,名叫杰里·塞林格。他想当作家,在海外服兵役时,给乌娜的信都有十页长。散文似的情书,柔情万种,比上帝还柔情。太过柔情了点儿。乌娜经常读那些情书给我听,当她问我意见时,我说我觉得他像个动不动就喜欢哭的小男生;但她想听到的是我是否觉得他非常有才华有天赋,或纯粹就是发傻,我则说二者兼有,他两者都是,而且多年之后,当我读了《麦田里的守望者》,明白了作者就是乌娜曾经的杰里时,我仍旧倾向于那一意见。”

    “我从没听说过一件关于塞林格的怪事,”库珀太太吐露说。

    “我听说的关于他的事情,没有一件是不怪的。他肯定不会是你在派克大道上每天见着的那种普通犹太男孩。”

    “噢,那件事并不真是关于他的,而是他一位朋友。他那朋友去新罕布什尔拜访他。他是住那儿吧?住在一个非常偏远的农场上?嗯,那是二月份,天气特别冷。一天早上,塞林格的朋友不见了。他不在卧室,门前屋后四处找遍也没找着。最后,他们终于找到他了,在大雪纷飞的森林深处。他躺在雪地里,身上裹一条毛毯,手里握着一个威士忌空酒瓶。他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因为喝了太多威士忌,最后睡着了,被冻死了。”

    过了片刻,马陶太太说:“那的确是怪事了。不过那肯定也很美妙——乘着威士忌的酒力,全身燥热,漫步游荡在星光灿烂的寒夜里。他为什么要这样呢?”

    “我知道的就是给你讲的这些了,”库珀太太说。

    一位离场的客人——一张红脸膛红得通彻,皮肤黝黑,顶上开始见光,看上去像个笨蛋——在她们桌前停下脚步。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库珀太太,眼神里既有着迷,又有笑意,还有……些许的冷峻。他说:“你好啊,格洛丽亚。”库珀太太微微一笑:“你好,亲爱的。”但当她试图辨认那人到底是谁时,她的眼皮子抽动了几下;接着,那人又道:“你好,卡洛尔。还好吧,靓妞?”她一眼就认出来这人是谁:“你好,亲爱的。还住在西班牙?”那人点了点头;他目光重又回到库珀太太身上:“格洛丽亚,你还是跟从前一样漂亮啊。更漂亮啦。再见……”他挥了挥手,转身走了。

    库珀太太瞪着他离去的背影,阴沉着脸。

    最后,马陶太太说:“你没认出他,是吗?”

    “没……有。”

    “人生呀。人生。真的,太伤感啦。一点也记不起他来了么?”

    “很久以前。某些东西。一场梦。”

    “那不是梦。”

    “卡洛尔。够啦。他是谁呀?”

    “几曾何时,你那么看重他。你为他做饭,为他洗袜子”——库珀太太睁大了眼,目光游离——“他当时在部队的时候,你跟随他从一个军营到又一个军营,住在装饰单调乏味的房间里——”

    “不!”

    “是!”

    “不。”

    “是,格洛丽亚。你的第一任丈夫。”

    “那……人……是……帕特·德·西科?”

    “哦,亲爱的。我们就不要去回想啦。毕竟,你都差不多二十年没见过他了。你那时还不过是个孩子。那不是,”马陶太太有意转移话题道,“杰姬·肯尼迪吗?”

    这时,我听到艾娜夫人也说到同一话题上来了:“这眼镜简直要把我变成瞎子啦,但刚进去那位,不是肯尼迪太太吗?还有她妹妹?”

    的确是;我认识这个妹妹,因为她曾跟凯特·麦克劳德一道上学,而且就在凯特和我参加在塞维利亚举办的费里亚博览会时,她还跟我们一起在阿布纳·达斯廷的游艇上吃过午饭,然后我们又一起滑水,至今我还时常在想,她真的好美,金棕肤色,晶亮晶亮的,穿一件白色泳装,白色的滑板嘶嘶地平稳滑行,在浪涛间俯冲侧滑时,金棕色的头发猎猎飘扬。因此,当她停下来跟艾娜夫人打招呼(“你知道从伦敦过来时,我跟你在同一班机上吗?可你睡得那么香,我都没敢说话”),然后看见我,并且记起来我是谁的时候,真是好不让人开心:“呀,你好啊,琼斯儿,”她说——她粗哑的嗓音轻柔而温暖,说话时身子也随之轻轻颤动,“你晒伤怎么样了?记着,我警告过你的,你就不听。”她蜷起身子躺到她姐姐身旁一张长软椅上,笑声渐渐不闻。她俩脑袋碰在一起,像两只悄言密谋的弗兰德牧羊犬。你真想不明白她们到底为何如此相像,尽管她俩鲜有共同的特征,除了一模一样的声音,两眼同样拉得很开,还有某些一模一样的动作手势,尤其是说话时,目光习惯性地深深凝视着对方眼睛,不住地点头,一脸理解同情的神情,那么迷人,那么严肃。

    艾娜夫人评点说:“看得出来这俩女孩都曾迷倒过一些个大人物。我知道很多人都受不了她俩,尤其是女人,这一点我也能理解,因为她俩不喜欢女人,对任何女人都从来没一句好话。不过,她们跟男人却相处非常融洽,真像一对西方版日本歌伎;她们知道如何为一个男人保守秘密,如何让男人感觉自己很重要。如果我是男人,我自己会爱上李。她身段之美妙,简直就像古希腊的塔纳格拉城雕像;她柔媚而不柔弱;她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少有的几个能够既率直,又讨人喜欢的人之一——一般人都是舍此取彼的。而杰姬——不,她不属于同一个星球。她非常上镜,那是当然;不过效果却有点儿……粗俗,夸张。”

    我想起一个夜晚,我跟凯特·麦克劳德和一帮人等去参加一个在纽约哈莱姆区一家舞厅举办的伪娘时装大赛:伴随着萨克斯管乡土爵士风的鸣鸣,几百个年轻的伪娘身穿手工缝制的裙装,招摇而过:布鲁克林超市店员,华尔街跑堂,黑人洗碗工,身穿丝绸满脑子奇思幻想的波多黎各侍者,歌舞团男生、银行出纳与爱尔兰电梯服务生装扮成玛丽莲·梦露、奥黛丽·赫本,或者杰姬·肯尼迪。事实上,最受欢迎的创意就是肯尼迪太太;有十多个男生,其中包括冠军得主,都模仿她的装扮:高耸入云的发型,翼状眉毛,阴郁、淡彩的嘴唇。而且在真实生活中,她给我的也是这样的印象——并不真的是个女人,而是一个精妆巧扮的易装男,扮作肯尼迪太太的模样。

    我跟艾娜阐明了自己的想法,她说:“我所谓的……夸张,说的就是这意思。”又道,“你可曾认识罗西塔·温斯顿?很不错的一个女人。一半的印第安切罗基血统,我相信。她几年前患了中风,现在还不能说话。或者,准确地说,她只会说一个词。中风的人往往都是这样子,以前啥都会讲,如今却只剩下一个词。罗西塔会说的一个词是‘漂亮’。非常合适的一个词,因为罗西塔一直以来都喜欢漂亮的东西。这让我想起老乔·肯尼迪。他也是,只剩下了一个词。他那个词是:‘真该死!’”艾娜示意服务员倒香槟。“我跟你讲过他那次强暴我的事吗?当时我十八岁,到他家做客,而且是他女儿可可的朋友……”

    又一次,我的目光在屋子里漂游,沿途看见一个蓝胡子、戴着奶罩的第七大道牛郎,在设法哄骗一个《纽约时报》隐蔽男同编辑;还有戴安娜·弗里兰,那位头发上抹着润发膏,五彩缤纷如一只孔雀的时尚杂志编辑,与之同桌的是一位年长的男人,让人隐约想起某样低调奢华的物件,比方说一颗品质上好的灰色珍珠——他就是梅因布彻;还有威廉·塞·佩利太太,在跟她的姊妹约翰·海·惠特尼太太共进午餐。坐她们旁边的一对我不认识:一个女人,四十,或者四十五,说不上漂亮,却很是优雅地裹在一袭褐色巴黎世家巴伦西亚加套装里面,翻领上别一枚领针,领针上镶着几颗黄棕色钻石。她的同伴则年轻得多,二十,或者二十二,一尊健朗的雕塑,一身日晒棕,看上去似乎整个夏天里都在航海横渡大西洋。她儿子?但不会,因为……他点燃一支烟,递给她,他们的手指意味深长地触碰了一下;接着,他们的手握在了一起。

    “……那老色鬼溜进我卧室。大概是早晨六点钟,如果你想趁某人睡得正香的时候进行偷袭,这会是最佳的时间,完全的出其不意。我醒来时,他已经钻进我被窝,一只手捂着我的嘴,另一只手全身乱摸。真是胆大妄为到了极点——就在他自己家里,他所有家人就睡在我们周围。但所有肯尼迪家的男人都一个样;他们就跟狗一样,遇上一个消防栓都要撒泡尿。不过,你还是得替那老混蛋说句公道话。当他见我没想要叫喊时,他那感激的样子啊……”

    不过,他们并没有说话,那年长的女人和那年轻的水手;他们只是握着手,然后他笑了,紧接着她也笑了。

    “之后——你能想象吗?——他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眨眼暗示或点头示意都没一个,仍旧是我同窗好友的可亲可爱的老爸。这实在太不可理喻,太残忍了;毕竟,他已得手,而且我还假装得很享受的样子:理应有一点亲热的表示吧,或是送个什么小玩意儿,一个烟盒……”她察觉到我兴趣转移到了别处,于是她眼光游走到那对不可能的恋人身上。她说:“你知道那故事吗?”

    “不知道,”我说。“不过看得出来其中肯定有故事的。”

    “虽然并非你想象的那样子。威利叔叔可以拿它编一个绝美的故事。换成亨利·詹姆斯也一样——甚至比威利叔叔还有趣,因为威利叔叔可能会骗人,为了电影卖座,可能会把德尔芬和波比写成一对恋人。”

    德尔芬·奥斯丁来自底特律;在专栏文章里我曾读到过——一位女继承人,嫁给了纽约俱乐部成员圈里的一根大理石顶梁柱。波比——她的同伴,犹太人,酒店业巨头S·L·L·塞门能科的儿子,一位年轻而怪异的电影界靓妞的首任丈夫——这妞儿将他给踹了,与他父亲结了婚(而这位父亲又把她给踹了,因为他逮着了她跟一德国牧羊……犬通奸。我不是开玩笑)。

    据艾娜夫人讲,在过去一年左右的时间里,德尔芬·奥斯丁和波比·塞门能科两人如胶似漆,每天在巴斯克海岸餐厅、卢特斯餐厅以及艾格隆餐厅吃午餐,冬季去格施塔德与来佛礁旅游,滑水,游泳,可谓是尽情挥洒,尤其是考虑到他们的结合并非“寒冬变盛夏”式[3]的轻浮,而是当年的贝蒂·戴维斯催泪片如《黑暗的胜利》的翻版,可以给那种两场连映、威力无比、得备好三条手帕的电影作脚本:他俩都快死于白血病了。

    “我是说,一个是见过世间百态的女人,一个是英俊年轻的小伙子,他们一同出游,死亡是他们共同的情人与伴侣。你不觉得亨利·詹姆斯本可以从中弄出点什么来吗?或者是威利叔叔?”

    “不。对于詹姆斯这太过平淡,而对于威利·毛姆,又不够平淡。”

    “噢,那你必须得承认,霍普金斯太太总能编得一个好故事的。”

    “谁?”我说。

    “站那边的,”艾娜·库尔伯思说。

    那位霍普金斯太太。红发黑装;一顶缀着面纱的黑帽,黑色的梅因布彻套装,黑色的鳄鱼皮手袋,鳄鱼皮鞋。她站立着跟苏莱先生耳语,苏莱先生竖着一只耳朵在听;接着突然,所有人都窃窃私语起来。肯尼迪太太及其妹妹不曾引发这样的低语,洛伦·巴卡尔、凯瑟琳·科内尔以及克莱尔·布思·卢斯进来时也没有。然而,霍普金斯太太却另当别论:一个引发轰动的人物,让最温文尔雅的巴斯克海岸餐厅客人也变得躁动不安。当她俯首朝一张餐桌走去时,大家投给她的目光没有半点的遮遮掩掩。桌子边上已有一位陪客在等着她——一位天主教牧师,达西神父麾下一位饱读经学、营养不良的神职人员。一如其他神职人员,他也似乎总是在远离修道院,与显要富贵者混迹于葡萄酒与玫瑰花场中时,方才感觉最是自在。

    “也只有,”艾娜夫人说,“安·霍普金斯才想得出来。以尽可能的公开方式,广而告之你在寻求精神‘指导’。一回婊子,终身婊子。”

    “你认为那事儿不是意外?”我说。

    “从壕沟爬出来吧,孩子。战争已经结束啦。当然不是什么意外了。她杀害了大卫,而且是有预谋的。她就是一个杀人犯。警察很清楚。”

    “那她是如何逃脱惩罚的呢?”

    “因为他的家人希望她逃脱。大卫的家人。还有,因为是发生在南威尔士的新港,老霍普金斯太太有能力摆平。你见过大卫的母亲吗?希尔达·霍普金斯?”

    “去年夏天在南安普顿,我见过她一次。当时她在买网球鞋。我心里想这女人可真了不起,这大把年纪,肯定有八十了,还买网球鞋呢。她看上去像……一位非常苍老的女神。”

    “她还真是。所以说安·霍普金斯犯下如此冷血的谋杀后,还能逃脱惩罚。她婆婆是罗得岛的一位女神。而且还是一位圣人。”

    安·霍普金斯已揭开面纱,跟那位牧师在低语。那牧师一副奴颜婢膝又心醉神迷的模样,正将一杯吉布森鸡尾酒轻轻抹过他饿得发蓝的唇间。

    “但有可能是意外啊。如果根据报纸上的报道来看。据我的记忆,他们刚去罗得岛瞭望山参加一个晚宴回家,分头进入各自的卧室。不是说那一段时间,附近发生过一系列入室盗窃案么?——因此她床边随时备有一把猎枪。突然,黑暗中卧室门被打开,她于是抓起猎枪,朝她以为的小偷开枪射击。结果却是她丈夫。大卫·霍普金斯。他脑袋被打了一个洞。”

    “那是她这样说的。那是她的律师这样说的。那是警方这样说的。也是报纸上这样说的……甚至包括《时代》。但事情却不是这样的。”艾娜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潜泳,接着说道,“从前啊,一个穿着花哨、一头胡萝卜色头发的小个子杀手,从惠灵或是洛根——西弗吉尼亚州什么地方——溜进了镇上。她当时十八岁,原是在什么乡下贫民窟之类的地方长大的,已结过婚又离了;或者如她所说,她跟一个水兵结婚后过了一两个月,因为那水兵消失不见了,她于是就和他离了婚(记住这个:一条重要线索)。她原名叫安·卡特勒,看长相非常像恶毒的贝蒂·格拉布尔。她在一名皮条客手下做应招女,这皮条客是沃尔多夫酒店的一名领班;她攒下钱,去参加声乐和舞蹈培训,后来成了弗兰基·科斯特罗手下一名讼棍最宠爱的床伴,这讼棍经常带她去埃尔摩洛哥夜总会。那是在战争期间——1943年——埃尔夜总会常常挤满了黑帮和高级军官。但一天晚上,一位普通的年轻水兵也来到了那里;只不过,他其实并不普通:他父亲是东部地区最古板的人之一——也是最富有的人之一。大卫性情温和,而且长得相当英俊,但他跟老霍普金斯先生真的没什么两样——一个肛门取向的圣公会教徒。吝啬。警觉。全然不是咖啡馆社交圈那种人。可他到底来到了埃尔夜总会,一位休假的军人,欲火中烧,还有一点儿醉醺醺的。温切尔的一条走狗当时也在,他认出了霍普金斯这崽子;他给大卫买了一杯酒,还说不管大卫看上哪个女人,他都可以帮他撮合,随便挑。这大卫,这可怜的蠢蛋,说那纽扣鼻、大奶子的红头发他喜欢。于是,这温切尔的走狗写给那女子一个便条,到拂晓时分,小大卫便发现自己在这老道的埃及艳后克利奥帕特拉的手心里死命挣扎,难以自拔了。

    “此前大卫不过在私立中学跟室友有过一次肚皮摩擦,我肯定,这是大卫平生第一回体验到比那更原始的经历。他像发了疯,这倒也没什么好责备的;我认识一个叫库尔·博斯先生的人,老大不小了,一直也为安·霍普金斯神魂颠倒。她比大卫要聪明;她明白自己钓着了一条大鱼,尽管对方还只是个孩子,因此她放弃了当时的行当,在萨克斯百货公司找了一份卖女性内衣的工作;她从来不会吵着要任何东西,并且拒绝接受任何比手提包更贵重的礼物,而且在大卫的整个服役期间,她每天都给大卫写信,只言片语的短信,那么的暖意绵绵,那么的天真纯洁,犹如新生婴儿的衣帽被褥。事实上,她肚子已经给搞大了;的确也是大卫的孩子;但她一直没有告诉大卫,直到他第二次休假回家,才发现自己女友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了。这时,她展示了真正危险的毒蛇与无毒的锦蛇在毒性方面的分别:她告诉大卫说自己不想跟他结婚。无论何种情况,都不会跟他结婚,因为自己没想要过一种霍普金斯家族式的生活;她没有那样的背景,也没那样与生俱来的能力来应对如此的生活,而且她确信无论大卫的家人还是朋友,都永远不可能接受她。她说自己唯一的要求,就是一笔合适的孩子抚养费。大卫表示反对,不过倒也舒了一口气,尽管他仍不得不带着这故事去面见他父亲——大卫自己并没有钱。

    “到这时,安才走出她最漂亮的一步棋;她那段时间以来做足了功课,对于大卫的父母,她了解了一切可以了解的信息;因此,她说:‘大卫,我只想提出一个要求。我想见见你家人。我自己从来就没啥家人,我希望我的孩子能偶尔跟爷爷奶奶有些接触。他们也可能会乐意的。’够巧妙,够邪恶,是吧?而且奏效了。倒不是说霍普金斯先生被蒙骗了。自打一开始,他就说这女孩是个荡妇,她永远也休想见着自己一个子儿;可是希尔达·霍普金斯却上当了——她相信了那一头华美的头发,相信了那双胡话连篇的蓝眼睛,相信了安抛给她的那卖火柴的小女孩式的故事。因为大卫是家中的长子,她又急着要抱孙子,所以她的举动被安一一押中:她劝说大卫娶安为妻,并且劝她丈夫,如果不能宽容,至少不要禁止。一度,霍普金斯老太太的举措似乎非常明智:每年她都会得到一个孙子的回报,直到两女一男共三个孙子;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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