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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这帮小说家呀!他们总不肯写点令人赏心悦目、得益匪浅的作品,却爱把地底下一切埋藏着的东西翻将出来!……我早该禁止他们写!哼,这还成什么体统:读了这些东西,不由自主地要思考,————于是各式各样荒唐的念头纷至沓来。我一定要禁止他们写作,干脆完全禁止他们写作。

    弗·费·奥多耶夫斯基公爵

    四月八日

    我最宝贵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昨天我真幸福,非常幸福,幸福到了极点!您这个倔性子姑娘,总算破天荒第一遭听从了我的话。晚上八点钟光景,我醒了过来(您知道,亲人儿,我下班以后喜欢睡那么一两个小时),取出蜡烛,放好纸张,削着鹅管笔,突然无意中抬起眼睛,————说实话,我的心顿时突突地跳起来!您到底明白了我要的是什么,我心里要的是什么!我看到,您窗上的一角窗帘撩了起来,挂在种凤仙花的瓦盆上,完全照着我向您透露的意思。我马上觉得,您的脸蛋儿在窗口闪现,您在您的房间里朝我看,您正惦念着我哩。我真懊丧,我亲爱的,因为我没能把您可爱的脸蛋儿看个清楚!过去,我的眼力是很好的,亲人儿。年纪大了真没趣,我的亲人儿!现在呀,眼睛老是发花;晚上稍微干点儿工作,写点儿什么,第二天早上眼睛就布满红丝,尽淌眼泪,真不好意思见人。但是,我还是隐隐约约地看到您的笑容,我的小天使,您的温存可爱的笑容。我的心陶醉了,就像我吻了您那会儿一样,瓦尔瓦拉,————您记得吗,我的小天使?您知道不知道,我亲爱的,我甚至觉得您在那儿举起手指头吓唬我呢。是不是这样,淘气姑娘?您一定要在来信中把这一切讲清楚。1

    嘿,我们在您的窗帘上动出脑筋来,您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妙极了,是不是?不管我坐着工作,躺下睡觉,或者睡醒过来,我都知道您在那儿惦记我,想念我,您自己身体健康,心情愉快。放下窗帘————这就是说:再见,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该睡觉啦!撩起窗帘————这就是说:早上好,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睡得香不香,或者是说:您身体好不好,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至于说我呢,谢天谢地,我身体很好,一切顺当!您瞧,我的心肝,这个主意想得多么巧妙,连信也不用写啦!想得很俏皮,是不是?这可是我想出来的主意!您看我在这些事情上在行不在行,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我要向您报告,我的亲人儿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我昨天夜里睡得很安稳,完全出乎意料,所以我感到十分高兴。虽说搬到新地方住,往往睡不好觉,总会觉得有点儿不习惯!可是今天我起身,心情舒畅,精神十足,生龙活虎一般!今天的早晨有多美,亲人儿!我们这儿窗户敞开:阳光灿烂,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空气中弥漫着春天的芳香,整个大自然生机勃勃,万物苏醒过来。一切都美好,一片春意盎然。连我今天的幻想也是够美的,我想的事情总离不开您,瓦兰卡2。我把您比作天空中自由飞翔的鸟儿,————这种鸟儿是专门安慰人和点缀大自然的。我立刻想到,瓦兰卡,我们这号在烦恼中打滚的人,应该向往这种飞禽的无忧无虑的幸福。对啦,我想到的都是诸如此类的念头,也就是我作了这样的种种虚设比拟。我手边有一本书,瓦兰卡,书中写的是相仿的内容,叙说得十分详尽。现在我再动笔,那是因为遐想往往不尽相同,亲人儿。瞧,眼下是春天,思想显得特别活跃、灵敏、欢快,幻想也总是那么美好,一切都染上了玫瑰色彩。我写下这么些,其实,我都是从书中得来的。书的作者用诗句吐露这样的愿望:

    我为什么不是一只鸟儿,不是一只凶猛的鸟儿!

    还有其他等等。书中还有各种思想,且别去管它们吧!您今天早晨上哪儿去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我还没准备去上班,您可已经跨出房间,穿过院子,活像一只春天的小鸟儿,欢欢喜喜地跳跃着。瞧着您这副模样儿,我心里高兴极了!啊,瓦兰卡,瓦兰卡!您千万别发愁,眼泪解不了愁,这一点我知道,我的亲人儿,这一点我是有体会的。现在您日子过得舒坦,身体也好起来了。喂,您的费奥多拉怎么样?噢,她是个多么善良的女人!您要写信告诉我,瓦兰卡,您现在跟她一起过得怎么样?您样样事情都称心吗?费奥多拉有点爱唠叨,您可别理会,瓦兰卡。随她去吧!她心地很善良。

    我已经给您写信谈起这里的捷列扎,她也是个忠厚的女人。我原来正为我们的通信发愁呢!谁替我们送信呢?老天爷有眼,派了个捷列扎来成全我们的美事。她是个善良的女人,心眼儿好,不爱絮叨。但是我们的女房东真凶狠,叫她没命地干活儿,把她当作一块破抹布。

    唉,我待在个什么窝儿里呀,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哼,还算是公寓呢!您知道,从前我住的地方真清静,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连一只苍蝇飞过都听得见。可是这里呢,吵吵闹闹,大声嚷嚷,一片乱哄哄!噢,您还不知道我们这里是个什么模样。您不妨设想一下:一条长长的走廊,黑漆漆的,龌龊透顶。靠右边是一堵光秃秃的墙,没有门也没有窗;左边是一扇扇门,排成一长列,同旅馆里一模一样。开门进去是一间小房间,就是这一间间房间出租给房客,有的房间住两个人,有的挤三个人。杂乱无章,根本谈不上秩序,活像挪亚的方舟3!不过,看来房客倒是些好人,都是受过教育的,肚子里有学问。其中有一个文官(他在某机关的文学部门办事),书看了不少,他能谈论荷马4、布拉姆别乌斯5和他们那里的各种作家,他什么都能谈,————真是个有智慧的人!两个军官,老是打扑克牌。还有一个海军准尉,一个英国教师。您且等着,我要叫您乐一阵子,亲人儿。我在下一封信里将用讽刺的笔法,把这些房客细细地刻画一番。我们的女房东,是一个非常矮小、邋遢的老太婆。她成天穿着便鞋和睡衣走来走去,成天冲着捷列扎吆喝。我住在厨房里,或者说得确切一点,住在邻近厨房的一间房间里(应该告诉您,我们的厨房很干净,很明亮,是很不错的厨房),房间不大,就那么一小块地方……或者说得更清楚些,厨房有三面窗,很宽敞,用隔板那么一隔,就多出一间房间来了。房间不算小,很舒适,也有窗,————总而言之,什么都齐全啦。瞧,这就是我的小窝儿。噢,亲人儿,您可别以为我这样讲是别有用心,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用意,说不定您会说这就是住在厨房里呀!————是的,我确实是住在隔板后面这么一间屋子里,但是这有什么不好呢。我离群索居,过着安安静静的日子。我在自己房里放上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只抽屉柜,两把椅子,还挂起了圣像。不错,确实有更好的公寓,也许有好得多的公寓,可是住得舒服不舒服是最要紧的事。我住到这里来,全是为了舒服方便,不是贪图其他什么。您的小窗户就在对面,隔开一个院子,而院子挺小,您走来走去我都能看见,————这真叫我这个苦命人心花怒放,何况住这样的房子花费便宜。我们城里最蹩脚的房间,房租连同伙食也要收三十五纸卢布。我付不起呀!而我现在的房租只有七个纸卢布,加上伙食费五个银卢布6,一共是二十四个半纸卢布。从前我付出三十纸卢布,还得处处讲求节约。从前我不能常常喝茶,而现在我可以往茶里放糖了。现在,您要知道,我的亲人儿,不喝茶总觉得很难为情。这里的人手头都宽,我一有寒酸相就觉得难为情了。我喝茶是为了别人,瓦兰卡,为了面子,为了气派。我自己倒无所谓,我不是个讲究生活享受的人。您想想看,我口袋里的钱,买了鞋袜衣服等必需品以后,还能剩下几多?我的薪水就这么花掉了。我不是发牢骚,我倒是知足的。钱够花的啦。几年来都不缺钱用,何况有时还拿得到奖金。好,再见了,我的小天使。我给您买了两小盆凤仙花和天竺葵,价钱都是挺便宜的。您大概也喜欢木樨草吧?木樨草也能买到,只要您写信告诉我;不过您什么事情都要写得尽可能详细。还有,我租了这么一个房间,请您别胡思乱想,对我乱加猜疑。说实在的,我只是图个舒服方便,就是这一点打动了我的心。我正在积攒钱,亲人儿,我已经存了点儿钱。您别瞧我这么文弱,仿佛一只苍蝇用翅膀就能把我推倒。没有的事,亲人儿,我是不甘示弱的,我完全是个性格刚强沉着的人。再见了,我的小天使!我给您差不多写满了两张纸,而我早就该去上班了。吻您的小小的手指头,亲人儿。

    您的最卑贱的仆人和最忠实的朋友马卡尔·杰武什金

    附言:有一件事我请求您,我的小天使,请您回答我的问题,写得愈详细愈好。随信送上一磅糖果,瓦兰卡,请您随意品尝。看在上帝面上,别为我发愁,别为我抱怨。好吧,再见了,亲人儿。

    四月八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您知道不知道,看来我跟您非大吵一场不可了!我可以对您起誓,善良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接受您的礼物,心里实在不好受。我明白,这要破费您很多钱,弄得您自己不得不节衣缩食。我对您不知说过多少回,我不需要什么,什么东西也不需要。我实在没法报答您平时给予我的种种恩惠。干吗买花给我?噢,凤仙花倒也算啦,干吗要买天竺葵呀?我随口说了那么一句,提到了天竺葵,您就立刻去买来。可这是很贵的东西呀!上面开出来的花朵真迷人!都是鲜红颜色的十字形花瓣。您哪儿买到这样好看的天竺葵?我把它放在窗台中央最显眼的地方。地板上我放一条板凳,板凳上也放花。只盼我自己能够富起来就好啦!费奥多拉喜欢得不得了,现在我们的房间就像天堂一般,————又干净,又明亮!噢,干吗买糖果呀?是的,我一看信就看出您的心境不同往常————尽说天堂呀,春天呀,芳香在弥漫呀,鸟儿叽叽喳喳地叫呀。我在想,谁说这里没有诗意?是的,您的信里就是缺少几行诗句了,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细腻的感受,玫瑰色的幻想————这儿全都有啦!窗帘的事我压根儿就没想到过,看来是在我搬放花盆的时候,它自己挂上的。就是这么回事!

    咳,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无论您怎样辩白,无论您怎样计算您的收入,一心想哄我,想说明钱是完全花在您一个人身上的,但是您别想骗我,什么也瞒不过我。不消说,为了我,您自己拼命省吃俭用。比方说,您怎么会想到租这么一个房间呢?瞧您现在得不到一点安宁,您会觉得房间太小,住在里面不舒服。您是喜欢清静的,可是这儿却是乱哄哄的,什么声音都传到您耳朵里来!按您的薪水,您可以住得比现在舒服得多。费奥多拉说,您从前的居住条件比现在不知要好出多少倍。难道您就这样过一辈子,————孤苦伶仃,穷困潦倒,得不到欢乐,听不到温存的话,住在这么一个向人家租来的角落里?唉,忠厚的朋友,我真可怜您!您就保重保重自己的身体吧,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说您的眼睛愈来愈不好,那就不要在蜡烛光底下写东西。干吗再写呀?您的上司想必早已了解您做事是勤勤恳恳的。

    我再一次请求您,别为我破费那么多钱。我知道您爱我,可是您自己也不富……今天我起身的时候,心里也很高兴。我觉得神清气爽。费奥多拉早已在做活儿。她给我也弄来了活计。我快活极了。我出去一趟,买来了丝线,就动手做活儿。整个上午我心里觉得很轻松,我高兴极了!可是现在又充满忧郁的念头,愁云压在心头上。

    唉,不知我往后会过什么日子,不知我未来的命运会怎么样!最苦恼的就是:我心中一点没有数,我不会有前途,我无法预料我往后会遭遇到什么。回首往事又觉得很害怕。过去尽是些伤心事,一想起来,心都碎成两半了。我将永远怨恨毁了我的那些坏人!

    天黑下来了。我该做活儿啦。我真想给您写许多许多,可是没有工夫,活计快要交货。我得赶出来呀。当然喽,写信是件快活的事情,心里不会那么烦闷。为什么您从来不来看看我们?这是为什么,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现在您住得很近,您也总能腾出些时间来。请来吧!我见到了您的捷列扎。她的样儿很憔悴。我真可怜她。我给了她二十戈比。噢!我差点儿忘了对您讲,您一定要把您的日常生活都告诉我,写得愈详细愈好。您周围是些什么样的人,您跟他们合得来吗?我非常想知道这一切情况。您要记在心上,一定要写信告诉我!今天晚上我要故意把窗帘角撩起。您早点儿睡吧,昨天我到半夜还看见您的屋里亮着烛火。好吧,再见了。今天我觉得又愁闷、又无聊、又烦恼!我们过的就是这种日子!再见了。

    您的瓦尔瓦拉·杜勃罗谢洛娃

    四月八日

    亲爱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女士:

    唉,亲人儿,唉,我的亲人儿,看来这种日子已经临到我这苦命人的头上!是的,您取笑我这个老头儿,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不过,这要怪我的不是,完全怪我的不是!年纪老了,头发已经稀稀拉拉,就不该动什么感情,讲那些傻话……我还要说,亲人儿,一个人有时候是奇怪的,是很奇怪的。噢,我的老天爷哪!讲一件事,往往会引申开去。这会有什么结果呀?什么结果也没有,只会引出一派胡言来,噢,老天爷保佑我!亲人儿,我没有生气,只不过回想起这一切就觉得懊丧,我也后悔我给您的信写得那么傻呵呵的痴情十足。今天我上班去,昂首阔步,得意扬扬,心里不知怎的像过节似的欢快,真高兴哪!我认认真真地办起公事来,————后来怎么样呢?后来呀,我抬头朝四下里一打量,发现一切都是老样子————还是那么平淡无味、毫无生气。还是那么些墨水迹,还是那么些桌子和公文。我也没有变样,从前是什么模样,现在还是什么模样。那怎么会骑到珀伽索斯7的背上去?是因为阳光灿烂,晴空万里!是不是这个原因?在我们院子里窗台底下素来一片荒芜,哪儿来什么芳香!这分明是我一时恍惚而产生的幻觉。这倒是常有的事:一个人在自己的感情圈子里走不出来,于是就胡言乱语起来。这不是由于别的什么原因,而是由于多余的、愚蠢的狂热。我不是走回家,而是拖着步子勉强磨蹭到家的,我的头无缘无故地突然疼起来,看来真是祸不单行哪(我的背大概受了风寒)。春天来了,我喜出望外,却傻头傻脑地穿着单薄的外衣出门了。您误解了我的感情,我的亲人儿!您把我感情的流露完全领会错了。鼓舞着我的是一种父爱的感情,一种纯粹父爱的感情,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因为照您孤苦伶仃的情况来看,我理应待在您亲生父亲的地位。我这些话完全出自内心,是亲人的肺腑之言。不管怎么说,我终究是您的远亲,虽然像俗话所说的是一表三千里的远亲,但毕竟是个亲戚,现在又是最贴近的亲戚和保护人。因为在您最有权利得到保护的地方,您得到的却是背叛和凌辱。至于说到写诗,我要对您说,亲人儿,我这么一大把年纪再来学写诗,实在不合适。诗就是胡诌!现在学校里的孩子们就为诗挨打……就是这么回事,我的亲人儿。

    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为什么您给我写信要提到什么舒服不舒服,安静不安静,还要作这样那样的比较?我的亲人儿,我不是一个很苛刻、爱挑剔的人。我从来没有生活得比现在更好。人都老了还讲究些什么?我不愁吃,不愁穿,干吗还要想入非非!又不是伯爵出身!我的父亲不是贵族,按收入来看,要养活一家子人,比我要艰苦得多。我不是娇生惯养的人!不过,说实话,我的老房子确实要好得多,住在那儿比较安适和自在,亲人儿。当然喽,我现在住的地方也不坏,甚至在某些方面更加有趣,也可以说,更加丰富多彩。我对这一点毫无怨言,可是我还是留恋老房子。我们这些老人,也就是上了年纪的人,对旧东西总觉得很习惯,自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从前我住的房子不大,墙壁是……这有什么好啰唆的!————墙壁就像所有的墙壁一样,问题不在于墙壁,可是,回忆我的种种往事,总引起我无限感慨……这真是奇怪的事情:感慨归感慨,而回忆总是那么迷人。甚至过去那些倒霉事,原来惹得我十分恼恨的,在回忆中也会变得不那么可恨,反倒成为一段动人的经历。那时候,我们过着多么清静的日子,瓦兰卡,我和我的房东老太太,现在她已经不在人世了。现在我想起这位老太太,我还是觉得很悲伤!她是个善良的女人,收取的房租很便宜。她用一根根一俄尺8长的织针把各种各样的零料编织成毯子,她老是做这个活儿。我和她合点一支蜡烛,我们就在一张桌子上工作。她有一个小孙女,叫玛莎,我记得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女孩,现在怕是十三来岁的小姑娘了。那时候她真是个小淘气,天真活泼,老是逗得我们发笑。我们就这样三个人一起生活。在那漫长的冬夜里,我们围着圆桌子喝茶,然后干活儿。老太太为了不让玛莎感到冷清,不让这个小淘气耍脾气,就经常讲故事。多么有趣的故事啊!不光是孩子,就是有见识、有头脑的成年人也会听得出神。可不是!我自己就常常点燃了烟斗,聚精会神地听故事,把手里的工作抛在一边。那孩子,就是我们的小淘气,沉思起来。她用小手托着玫瑰色的小脸蛋儿,张着可爱的小嘴巴。听到有点可怕的故事,她就紧紧地偎在老奶奶身上。她的模样儿实在可爱,我们只顾瞧着她,却没看到蜡烛结成烛花,没听见外面暴风雪有时狂卷怒吼。我们生活得多么美好,瓦兰卡,我们在一起不知不觉过了差不多二十年。我干吗絮叨个没完!也许您根本不喜欢这样的话题,我回忆起来也并不那么省力,特别是现在,正当暮色降临的时候。捷列扎忙个不停,我头疼,背也有点儿痛,脑筋可真怪,仿佛也出了毛病。今天我真愁闷,瓦兰卡!您写的什么呀,我的亲人儿?我怎么能来看您?我亲爱的,人家会说什么闲话?要来看您,就得穿过院子,我们这里的人都会看见,就要盘问打听————于是议论纷纷,捕风捉影,把好端端的事情说得不知有多难听。不,我的小天使,我还是在明天晚祷的当儿跟您碰面吧,这样做比较稳当,我们俩用不着担风险。亲人儿,您可不要见怪,我给您写了这么一封信。我重读一遍,自己也发现写得很零乱。瓦兰卡,我年纪老了,又是个没有学问的人,年轻时候没有好好受教育,现在再要从头学起,脑袋瓜不听使唤啦。亲人儿,我承认我不善于细细描述,即使别人没来指摘或取笑,我也知道,如果我想写得生动些,那就准会废话连篇。今天我看见您在窗户边,看见您放下窗帘。再见,再见,上帝保佑您!再见,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您的挚诚的朋友马卡尔·杰武什金

    附言:我的亲人儿,现在我不能写讽刺别人的文字了。我年纪老了,亲人儿,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不能信口开河去取笑别人!人家也会来取笑我的,正如俄国有句谚语:谁给别人掘坑,那么他……自己就会掉进坑里。

    四月九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唉,您这样愁闷,这样恼火,我的朋友和恩人,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真该害臊才是。难道您真的生气了?!嗯,我说话常常太随便,但是我没想到您会把我的话当作对您的嘲弄。请您相信,我永远不会嘲笑您的年岁和您的人品。这全怪我的轻率,更由于我太苦闷了,心里苦闷,说话、做事考虑就不周全了!我还以为您自己在信中也想说说笑笑呢。现在我发现您对我不满,我真伤心啊。不,我的善良的朋友和恩人,如果您怀疑我忘恩负义,不近人情,那您想错了。您给予我种种照应,您保护我免受坏人的欺凌,这些我都铭记在心。我将时时刻刻为您向上帝祈祷,如果我的祈祷能传到上帝那儿,上天有灵,那您就会得到幸福了。

    我今天身体很不舒服。我忽而发烧,忽而发冷。费奥多拉很替我担心。您不必不好意思来看我们,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这关别人什么事!您是我们的熟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再见,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现在不能再写下去了,因为我身体很不舒服。我再一次请求您别生我的气,相信我永远尊敬您,永远爱慕您。

    多么荣幸地作为 您的最忠诚的、最恭顺的仆人瓦尔瓦拉·杜勃罗谢洛娃

    四月十二日

    亲爱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女士:

    唉,我的亲人儿,您这是怎么啦!瞧,您每一次都把我吓一跳。我在每一封信里都叮嘱您:多保重身体,衣服要穿得暖,天气不好不要出门,处处得谨慎小心,————可是你呀,我的小天使,就是不听我的话。唉,我亲爱的,您简直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您身子弱,就像一根弱不禁风的稻草,这一点我知道。只要吹一点儿风,您就受不住,要害病。所以您一定要多加小心,好好照料自己,不能冒险,不要使您的朋友难受和忧愁。

    您表示这样的愿望,亲人儿,想详细了解我的日常生活和我周围的一切情况。我很高兴立刻来满足您的愿望,我的亲人儿。我要从头说起,亲人儿,这样我就能挨着次序说下去。第一,走进我们屋子的大门,看到的楼梯都是相当不错的,尤其是正门的楼梯,干净、明亮、宽敞,全是用生铁和红木做成的。可是后边的楼梯就甭提了。螺旋式的楼梯,又潮湿,又肮脏,梯级也坏了,墙壁积满了油腻,手靠上去就会给粘住。在楼梯的每个平台上,堆放着箱子、椅子和破柜子,窗上的玻璃已经打落。一只只木盆盛满乱七八糟的脏东西、垃圾、蛋壳和鱼鳔。一股难闻的气味……总之一句话,糟得很。

    我已经给您描写过房间的布局。居住无疑是方便的,确实如此,但是房间里总叫人感到憋气。倒不是有什么恶臭味。如果要形容一下,那是一种有点霉烂的、甜得发腻的怪味儿。初次闻到这种气味是怪不好受的,但是这一点没有关系,只要在我们这里待上两三分钟,就闻不出这种味儿来了,你也不知道味儿是怎么跑掉的,因为你自己沾上了这种怪味儿,衣服散发着这种味儿,手散发着这种味儿,一切东西都散发着这种味儿,————这样你就闻惯了。黄雀在我们这里活不长久。海军准尉已经买第五只了,就因为鸟儿在我们的空气中活不了。我们的厨房大得很,又宽敞又明亮。是的,每天早上,煎鱼呀,煎牛肉呀,不免有股油烟气,洗这洗那,溅得满地都是水;可是一到晚上,这里就成了天堂啦。我们厨房里的一些绳子上总晾着破旧的衣衫,由于我的房间离得近,就是说跟厨房紧挨在一起,所以衣服散发出来的味儿使我觉得不那么舒服,但是这没有什么关系,住一阵子会习惯的。

    从一大清早起,瓦兰卡,我们这里就热闹起来:有人起床了,走来走去,弄出砰砰的声响,————该起身的人都下了床,有的要上班,有的虽然不上班也照样起身;大家开始喝茶。我们这里的茶炊多半是女房东的,总共没有几个,所以我们只好按次序轮流使用,谁要是不按次序拿茶壶来盛茶,那准得马上挨一顿臭骂。我头一回就弄错,于是……不过,这有什么好写的!我在这里跟所有的人都认识。头一个认识的是那个海军准尉。他十分坦率,什么都讲给我听。他讲到他的爹和妈,讲到他的姐姐,她嫁给图拉的一个陪审官,还讲了喀琅施塔得城。他答应处处保护我,还立刻邀我到他那儿去喝茶。我在大伙儿平时打牌的那个房间里找到了他。他们拿茶给我喝,一定要我跟他们一起赌。他们有没有笑话我,我不知道;可是他们自己赌通宵,当我走进房间的时候,他们也在赌。粉笔,扑克牌,整个房间里烟雾腾腾,我眼睛也觉得刺痛。我不赌,他们立刻说我太一本正经。自此以后他们一直不跟我说话,老实讲,我倒反觉得很高兴。我现在不去找他们了。他们赌个不停,劲头可真大!在文学部门办事的那个文官那里,晚上也常有聚会。嗯,他那里就很好,讲礼貌,谦虚,真诚,一切举止很文雅。

    噢,瓦兰卡,我顺便告诉您,我们的女房东是个讨厌的女人,还是个泼妇。您看到过捷列扎。唉,她像个什么样子呀?瘦得像一只拔了毛的、有病的小鸡。屋子里总共两个仆人:捷列扎和房东的男佣人法里杜尼9。我不知道,也许他还有别的名字,但是大家这样唤他,他也认账。他是个芬兰人,火红色头发,独眼,翘鼻子,粗里粗气的。他老是跟捷列扎吵架,差点儿动手打起来。说真的,我在这里生活得并不很称心……夜里倒下头就睡着,睡个安稳觉,————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一帮人老是坐着打牌,有时候还干那种说不出口的勾当。现在我已经渐渐习惯了,我觉得奇怪的是有家眷的人在这样嘈杂的地方怎么住得下去。有一家穷苦人家向我们的女房东租了一个房间,不过不跟其他房间并排一起,而是单独地在另一头的角落里。他们才安静呢!谁也听不见他们有什么动静。他们住在一个小房间里,当中用一块布幔隔开。房客原来是个文官,七年前不知为了什么被革了职,现在失业了。他姓戈尔什科夫,头发已经花白,个儿矮小。他穿着那样油腻、那样褴褛的衣服,叫人见了真难受,比我的衣服要破烂得多!他身上皮包骨头,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我和他有时在走廊里碰面)。他的膝盖发抖,手发抖,头发抖,总是由于害病的缘故吧,至于害什么病,那只有上帝知道了。他怯生生的,看见什么人都怕,总靠着边走路。我有时也很胆小,可是他比我更胆小。他家里有一个妻子和三个孩子。大孩子跟父亲一模一样,也是皮包骨头。妻子从前想必是挺漂亮的,现在也还看得出来。这个可怜的女人,穿得那么破破烂烂的。我听说他们欠了女房东的钱,她对他们很不客气。我也听说戈尔什科夫本人碰上了倒霉的事情,他因而丢了饭碗……是不是打官司,有没有开庭,有没有什么判决,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些我就没法对您说清楚了。他们可真穷哪,————我的上帝!他们的房间里永远是悄没声儿的,仿佛里边没住人似的。甚至连孩子的声音也听不见。也不见孩子们有玩耍嬉闹的日子,这可不是好兆头。一天晚上,我路过他们的房门口,只觉得屋子里静得有点异样。我听见抽搭的声音,接着有人在低声说话,接着又是抽搭的声音,分明他们在哭,饮泣吞声,哭得那么悲伤,我也忍不住心酸了。后来我整夜想到这些穷人,当然睡不好觉。

    好吧,再见了,我最亲爱的瓦兰卡!我尽我的能力给您描述了这一切。今天我一整天想到的就是您。我的亲人儿,我就是替您操心哪。喏,我的心肝,我这才知道您没有御寒的大衣。彼得堡的这种春天呀,刮风不算,还有雨夹雪,————真要我的命,瓦兰卡!这样绝妙的气候,哎哟,求上帝保佑我!我写出来的东西没有风格,瓦兰卡,什么风格也没有,我的心肝,请您不要见怪。我也很想有点风格!我脑子里想到什么就写什么,主要是让您快活快活。如果我受过像样的教育,那情况就不同啦。可是我受过多少教育呢?连学费也付不起,还谈得上什么。

    您的忠贞不渝的朋友马卡尔·杰武什金

    四月二十五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今天我遇见我的表妹萨莎!真可怕!她快要送命了,可怜的人!我还从旁人那里听到,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老是在打听我的情况。看来她永远不会放过我。她说,她准备原谅我,不算过去的旧账,还一定要亲自来看我。她说,您根本不是我的亲戚,她才是我的近亲,您没有任何权利挤到我们亲戚中间来,我靠您的施舍过日子,接受您的供养,这是不体面的、丢脸的事……她说,我忘了她的养育之恩,她使我和妈妈免遭饿死的厄运,她养活我们,两年半多来在我们身上花了不少钱。除去这些以外,她还免了我们欠她的债。瞧,连我妈妈她也不肯放过!但愿可怜的妈妈能知道人家是怎么对付我的!上帝看到一切!……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说我太傻,有福不会享。她已经引我走上幸福的道路,其余的事情就不能怪她,是我自己不会或者不愿意爱护自己的名声。到底该怪谁呀,我的上帝!她说,贝科夫做得完全对,他不愿意随随便便娶个那样的女人……干吗写这些!听她一派胡言真不好受,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我发抖,流泪,痛哭。这封信我给您写了两个钟头。我还以为她至少会在我面前认错,可是瞧,她现在摆出一副什么架势!看在上帝面上,您千万别担忧,我的朋友,我唯一的好心人!费奥多拉什么事儿都喜欢夸大其词,其实我没有病。只是我昨天到沃尔科沃去为我妈妈做安魂祭祷,路上着了点儿凉。您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去,我是诚心邀您的。唉,可怜的,我可怜的妈妈呀,真希望你从坟墓里走出来,希望你知道,希望你看见,人家是怎么对付我的!……

    瓦·杜

    五月二十日

    我亲爱的瓦兰卡:

    给您送上一些葡萄,我的心肝,据说这东西对病后身体虚弱的人是很有好处的,医生也推荐说这东西可以解渴,是解渴的佳品。前两天您想要点儿玫瑰花,亲人儿,现在我也给您送上。您的胃口好不好,我的心肝?这可是最要紧的。谢天谢地,总算一切已经过去,已经结束,我们的灾难也快告终了。我们要感谢上天!至于书,目前我哪儿都弄不到。听说这里有一本好书,写得很有风格。大家都说这本书好,我没有看过,可是这里的人都称赞。我提出我要看,他们答应给我送来。只不过不知您喜欢不喜欢看?您在这方面的要求很高,人家很难迎合您的兴味,我了解您,我亲爱的;您大概想看各种各样的诗,感伤的诗,爱情的诗,————好吧,我就弄诗来,把诗都弄来;那边还有一本手抄本。

    我生活得很好。您,亲人儿,请不必为我担忧。费奥多拉乱说我的情况,全是编造出来的。您可以对她说,她在扯谎,您一定要对她说,对这个造谣生事的人说!……新制服我根本没有卖掉。我为什么,您倒想想看,我为什么要卖掉呢?听说我就要有四十个银卢布的奖金到手,我为什么要卖衣服呢?您,我的亲人儿,不用担心。费奥多拉呀,她就是爱猜疑。我们快要过好日子啦,我亲爱的!只要您,我的小天使,早日恢复健康,看在上帝面上,早日恢复健康,别让我这个老头儿伤心。谁对您说我瘦了?谣言,又是谣言!我身体非常好,胖了许多,胖得我自己都不好意思,我总是吃得饱饱的。就是希望您赶快恢复健康!好吧,再见,我的小天使。吻您的所有的小手指。

    您的忠贞不渝的朋友马卡尔·杰武什金

    附言:哎哟,我的心肝,您又写了什么呀?……您可别傻啦!我怎么能常常去看您,亲人儿,怎么能呢?我要问您。除非我利用漆黑的夜晚,可是在眼前这样的季节几乎不会有漆黑的夜晚。我的亲人儿,小天使,在您病重的时候,在您昏迷的时候,我可几乎一步也没有离开您。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怎么会这样做的。后来我不去看您了,因为人家开始好奇地问长问短。即使没有这样的事,这里也已经有流言蜚语了。我信得过捷列扎,她不会乱说话;但是您自己想想看,亲人儿,如果人家了解我们的底细,事情会闹成什么样子?到那时候,他们会怎么想?会怎么说?所以您还是得克制自己,亲人儿,一直熬到身体完全恢复健康为止。到那时候呀,我们就能在外面什么地方来一个朗德武10。

    六月一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我真想做一件使您称心如意的事情,来报答您对我的种种关注,报答您对我的悉心爱护。于是我决定抽空在抽屉柜里翻寻,找出我的笔记本来。现在我给您送上这本笔记本。这还是早在我一生中的幸福时期动手写的。您常常好奇地问长问短,想了解我过去的生活,了解我的妈妈、波克罗夫斯基以及我寄居在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家里的情形,还有我最近遇到的不幸,所以您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这本笔记本。天晓得我怎么会想到记下我生活中的一些片断。我相信,我送上这本笔记本给您,一定会使您感到非常快活。可我重读这些,却禁不住悲伤起来。我觉得,当我在这笔记本上写下最后一行时,我已经比从前老了许多。这些笔记是在不同的时间写的。再见了,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现在觉得真无聊,我常常失眠。静养,静养,太无聊了!

    瓦·杜

    1

    我爸爸死去的时候,我才十四岁。我的童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期。童年的开始不是在这里,而是在遥远的、外省一个十分偏僻的地方。爸爸是T省Π公爵大庄园的管家。我们住在公爵的一个村子里,生活是那么安宁、清静、幸福……我是个非常顽皮的女孩子,只知道在田野、小树林或花园里乱跑,没有一个人来管我。爸爸一刻不停地工作,妈妈忙于家务。没有人教我学点什么,这样我倒挺快活。一大清早,我就跑到池塘边去,到小树林去,到刈草场去,到割麦的庄稼人那儿去,————不管火辣辣的太阳晒得凶,不管跑到村外什么陌生的地方,不管灌木擦伤皮肤,不管扯破衣服,————回到家里挨一顿骂,我也满不在乎。

    我觉得,假如我能够一辈子不离开乡村,老是待在一个地方,该有多么幸福呀。可是,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不得不抛下亲爱的故乡。我家搬到彼得堡去住的时候,我还只有十二岁。唉,我现在回想起当时我们无可奈何地整理行装的情景,还觉得很悲伤。那里的一切我都感到那么亲切,我禁不住流着眼泪告别。我记得,我搂住爸爸的脖子,一边哭着,一边央求他在乡村再待一些日子。爸爸训斥我,妈妈哭,她说这是迫不得已的事情,我们只能这样做。Π老公爵死了。继承人把爸爸辞退了。爸爸有点钱存放在彼得堡的一些私人手里。他想改善自己的景况,认为一定得亲自来到这里。这一切我是后来听妈妈讲的。我们定居在这里的彼得堡区,在这个地方一直住到爸爸去世为止。

    要我习惯这里的新生活,那是多么困难呀!我们是在秋天搬到彼得堡来的。我们离开乡村的那一天,天气是多么晴朗、暖和、美好,农活快要结束,打谷场上堆放着一大垛一大垛谷物,一群群叽叽喳喳的鸟儿聚在一起,一切都喜气洋洋。可是我们一搬进城里,就碰上阴雨绵绵,秋气肃杀,看不到晴空,只见满地泥泞,一群陌生人爱理不理,怒气冲冲,满脸不高兴!我们马马虎虎住了下来。我记得,我们劳碌个不停,忙着安顿我们的新家庭。爸爸老是不在家里,妈妈不会有空闲的时间,————他们根本就顾不到我。我在新地方过了第一夜,第二天清早起身就觉得伤心。我们窗户的对面是一堵黄色的围墙。街上经常是遍地泥泞。行人稀少,他们把厚实的衣服裹紧,看来都感到冷。

    我们家里接连几天冷冷清清,无聊得要命。我们几乎没有亲戚和熟识的朋友。爸爸跟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吵翻了(他欠她一点钱)。上我们家来的人多半是有业务往来的。他们总是吵吵嚷嚷,争论一阵子。每次客人走了以后,爸爸就变得郁郁不乐,异常气恼,一连几个钟头紧皱着眉头,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不跟谁说一句话。妈妈这时候也一声不吭,不敢跟他说话。我躲在角落里看书,乖乖的,悄没声儿的,一动也不敢动。

    我们搬来彼得堡三个月以后,他们把我送进了女子寄宿中学。我刚来到陌生人中间,心里有说不出的愁闷!这里的一切枯燥无味,————女教师喜欢唠叨,女同学爱取笑别人,而我却是个野孩子。这里管得可真严哪!样样事情都有规定的时间,大家吃一样的伙食,教师个个令人讨厌,————这一切在开头的时候折磨得我好苦。我在学校里连觉也睡不着。在那漫长的、冷清的寒夜里,我常常通宵哭泣。晚上,大家温习功课,我坐下来念会话或生词,身子不敢动一动,可是心里尽想到家里那个窝儿,想到爸爸,想到妈妈,想到我的老保姆,想到老保姆讲的故事……唉,真叫人发愁!就连家里一件最普通的小事情,回忆起来也觉得津津有味。想啊想的,想到要是此刻待在家里该有多好!我就待在我们的小房间里,坐在茶炊旁边,跟家里人在一起,那么温暖,舒适,亲切。我真想现在亲亲热热地紧紧搂住我的妈妈!想啊想的,伤心得轻声呜咽,眼泪往肚子里咽,生词就印不进脑子里去了。第二天的功课没有准备好,我通夜梦见老师、女校长和同学们,我通夜在梦中复习功课,可是到了第二天一问三不知。他们罚我跪着,只发给我一盘菜。我真难受,真苦闷。一开头,同学们都取笑我,欺侮我;我回答老师提问,她们就打岔;我们排队去吃饭或喝茶,她们就拧我;她们还无缘无故地跑到女教师那儿去告我的状。可是,等到星期六晚上老保姆来领我回家的时候,我简直像登上了天堂。我总是高兴得不得了,一把搂住我的老婆婆。她替我穿衣服,把衣服裹得紧紧的。在回家的路上,她总赶不上我,而我絮絮叨叨地对她讲个不停。我回到家里,那才高兴呢。我紧紧地拥抱家里人,仿佛已经分别了十年。我们说东道西,讲也讲不完。我见到人就打招呼。我嘻嘻哈哈,蹦蹦跳跳。我和爸爸开始谈正经,谈学习,谈我们的教师,谈法文,谈洛蒙德的语法,————我们都那么快活,那么称心。我现在一想起这些时刻,还觉得快活哩。我拼命用功念书,想讨爸爸的喜欢。我明白,他把最后的一点钱都花在我身上,天知道他自己是怎么打发日子的。他变得越来越阴郁,不满,肝火旺。他的脾气坏透了。业务不得手,背了一身债。妈妈不敢哭,也不敢说话,生怕惹爸爸发火。她变得病恹恹的,直瘦下去,并且老是咳个不停。我从学校里回家,看到的尽是愁眉和苦脸。妈妈轻声呜咽,爸爸在发脾气。于是责怪埋怨的话都来了。爸爸说,我没有使他得到任何快乐和安慰,他们为了我倾家荡产,而我至今还不会说法国话,总之,爸爸遇到一切不幸和倒霉的事情,便通通拿我和妈妈出气。可是可怜的妈妈怎么经得起折磨呀?我瞧着她,心都碎了。她的脸颊下陷,眼睛凹进去,脸色很不正常,好像害着肺病。我挨的骂最多。开头总是由一点小事情引起的,后来天知道是什么原因,我甚至常常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什么事情都可以拿我出气!……法语啦,我是大傻瓜啦,我们的女校长是个工作不负责任的蠢女人啦,她不关心我们的品行啦,爸爸至今谋不到一个差使啦,洛蒙德的语法糟透啦,查波尔斯基的语法要好得多啦,家里在我身上白白丢了很多钱啦,我看来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啦,————一句话,我这个可怜的人尽管拼着命念会话和生词,可是还得经常受责备,什么事情都要我负责!这根本不是因为爸爸不爱我,他是疼爱我和妈妈的。但是,他的脾气变成了这样。

    忧虑,悲伤,挫折————这些狠狠折磨着可怜的爸爸。他变得疑神疑鬼,暴躁,容易发火,几乎要绝望了。他开始不爱惜自己的健康,有一回受了点凉,突然病倒,卧床没有多少日子,便溘然长逝了。我们受到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有好几天像失魂落魄似的。妈妈呆若木鸡,我真担心她会精神失常。爸爸一死,债主就像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成群结队地涌现在我们的面前。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通通拿了出来。我们还卖掉了彼得堡区的小房子,那房子是爸爸在我们搬居彼得堡半年以后买下来的。我不知道事情最终是怎么应付过去的,反正我们自己已经落到了无家可归、食不果腹的地步。妈妈得了可怕的痨病,我们没有能力养活自己,活不下去,前面是死路一条。那时候我才满十四岁。就在这个时候,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来看我们了。她老说她是一个地主,是我们的亲戚。妈妈也说她是我们的亲戚,不过是很远的远亲。爸爸在世的时候,她从来不上我们家来。现在她来了,眼里噙着泪水,对我们表示深切的同情,同情我们失去了当家人,同情我们面临困难的境地,她又附带说这要怪爸爸的不是,说他过日子自不量力,急于求成,过分相信自己的能力。她表示愿意跟我们保持亲密的关系,建议大家忘掉彼此的怨恨。妈妈说从来没有怨恨过她,她听了眼泪夺眶而出,拉住妈妈上教堂,吩咐做安魂祭祷悼念“亲人儿”(她是这样称呼爸爸的)。从此她跟妈妈正式和解了。

    安娜·费奥多罗夫娜作了一长篇开场白,着重讲明了我们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窘困境况,然后邀请我们(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到她家里暂住。妈妈感谢她的盛情,但是好长时间拿不定主意。由于想不出什么办法,作不出什么其他的安排,妈妈最后只好对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说,我们感激地接受她的建议。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我们从彼得堡区搬到瓦西里岛去的那个早晨。那是秋天一个晴朗、干燥、寒冷的早晨。妈妈哭着,我觉得十分悲伤。我的心都碎了,一种说不出的可怕的愁闷折磨着我的心灵……多么难受的时刻……

    2

    我们(就是我和妈妈)搬到新地方,开头住不惯,总觉得在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家里很可怕,又很拘束。安娜·费奥多罗夫娜住在第六街自己的房屋里。屋里一共有五间房间。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和我的表妹萨莎住其中的三间,萨莎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从小由她领养。我们住一个房间。剩下的一个房间在我们隔壁,那儿住着一个姓波克罗夫斯基的穷苦的大学生,他是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房客。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生活得很舒适,意想不到地阔绰,但是她有多少财产,正如她在忙些什么事情,旁人是不得而知的。她总是忙忙碌碌,总是满腹心事,一天要进出好几回,但是她在忙些什么,操心些什么,为了什么操心,这些我无论如何也猜不透。她的交游十分广阔。各种各样的客人来找她,但是天知道是些什么客人。他们总是有什么事才来,逗留的时间不长。只要门铃一响,妈妈就赶紧领我到我们的房间里去。安娜·费奥多罗夫娜为了这件事很生我妈妈的气,老是说我们太傲慢了,说我们傲慢得没有道理,说我们根本没有资格傲慢,————她就这样接连几个钟头絮叨个不停。我当时不明白她为什么责备我们傲慢,同样,我到现在才懂得,或者至少猜到,妈妈为什么迟迟疑疑,下不了决心住到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家里来。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是个狠毒的女人,她不断地折磨我们。到现在我还觉得这是一个谜,————为什么她邀我们住到她家里去?起初她对我们相当亲热,等到看出我们真的无依无靠,走投无路,她便露出了自己的本性。后来她又对我很亲热,甚至亲热得过了分,一味奉承我。可是起初我和妈妈一同忍气吞声地过日子。她一刻不停地数落我们,老是讲到她做的好事。她对旁人介绍说我们是她的穷亲戚,是无依无靠的孤儿寡妇,她大发善心,为了基督的爱,才把我们收留在自己家里。我们在饭桌上每吃一口,她都要朝我们看一眼。如果我们不吃,那又有一番话好说了,说什么我们摆架子,说什么请我们随便用点吧,说什么我们家里也未必更讲究。她时常骂爸爸,说他一心想出人头地,结果却身败名裂,害得妻子女儿受苦受难,要不是有个慈悲心肠、乐善好施的亲戚,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说不定她们就得饿死在街头。她什么话讲不出来呀!听她说这些话,与其说觉得悲伤,不如说感到厌恶。妈妈经常哭,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坏。她明显地憔悴下去,可我和她从早到晚干着活,拿些针线活儿来做,这又惹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生气了。她老说她家里没开服装铺。但是我们需要穿衣服,需要攒点儿钱备作意外的开销,自己一定要有点钱。我们积攒着钱以备万一,总希望有一天能搬出去住。但是,妈妈拼命地做活儿,把身子完全拖垮了。她一天比一天衰弱。病就像蛀虫一样啃蚀着她的生命,使她的死期愈来愈近。我都见到了,我都感受到了,我吃足了苦头。这一切全都发生在我的眼前!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每一天都跟上一天没有两样。我们默默地过日子,仿佛不是住在城里。安娜·费奥多罗夫娜也渐渐安静下来了,因为她慢慢地明白她可以对我们称王称霸。其实,从来没有什么人想跟她抬杠。我们的房间和她的那几间隔着一条走廊,我已经讲过,跟我们并排的那个房间里住着波克罗夫斯基。他教萨莎法语、德语、历史、地理————像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所说的,教各门学科,她就因此而供给他膳宿。萨莎虽然任性淘气,却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子。她那时十三岁。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对我妈妈说,可以让我搭便再念点书,因为我在寄宿中学没有受到应有的教育。妈妈喜出望外,一口同意,于是我就和萨莎一起跟随波克罗夫斯基念了整整一年书。

    波克罗夫斯基是个穷苦的、非常穷苦的年轻人。他的健康情况不允许他继续求学。大家只因为叫惯了,所以还是叫他大学生。他过着俭朴、安静的生活,我们的房间里简直听不到他的声音。他的模样看起来很古怪,走路的样子很不自然,点头行礼的样子很不自然,说起话来也很古怪,起初我看到他就忍不住要笑。萨莎常常跟他捣蛋,特别是在他教课的时候。而他又是个性子暴躁的人,老是发脾气,为了一点点小事情就冒火,骂我们,埋怨我们,常常没教完课,就气呼呼地回到自己房间里去。他一连几天坐在那里看书。他有许多书,都是些珍贵、罕见的版本。他还在别的地方教书,拿点儿酬劳。他手边一有钱,便马上去买书。

    过了些时候,我对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他是个十分善良、受人尊敬的人,是我遇见的人中间最好的一个。妈妈也很尊敬他。后来他成为我最好的朋友,————当然,比妈妈还差些。

    起初,我这样大的姑娘却和萨莎串通一气调皮捣蛋,常常接连几个钟头动脑筋,想尽办法要惹他大发雷霆。他发起脾气来十分可笑,这使我们觉得特别开心(现在我回想起这一点也感到害臊)。有一回,我们惹得他差点儿哭出来,我清楚地听到他在嘀咕:“恶毒的孩子。”我突然惶恐起来,觉得又害臊,又悲伤,又很可怜他。我记得,我满脸通红,一直红到耳朵根,几乎噙着眼泪请求他息怒,不要为了我们瞎胡闹而恼火,可是他把书合上,没有教完我们的课就回自己房间里去了。我一整天都在后悔,心里真不好过。想到我们两个孩子竟用恶作剧叫他哭出来,我实在感到羞惭。这分明是我们存心要看他流眼泪,分明是我们希望他流眼泪,分明是我们迫使他忍无可忍,分明是我们硬逼他这个不幸的穷苦人记起自己的悲惨命运来!我懊恼,我悲伤,我后悔,我一夜睡不着觉。人家说后悔可以使人心情轻松些,事实上恰恰相反。我不知道我的悲伤怎么跟自尊心牵连在一起。我不愿意他把我看作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我那时已经十五岁了。

    从这天起,我绞尽脑汁,作了无数的设想,企图使波克罗夫斯基一下子改变对我的看法。但是我有时很胆怯而腼腆。在当时的情况下,我拿不定任何主意,只限于幻想而已(天知道这是些什么幻想)。我不再跟萨莎一起调皮捣蛋,他也不再生我们的气。但是这样还满足不了我的自尊心。

    现在我要讲一讲我所遇见的人中间最古怪、最有趣和最可怜的一个人。我之所以到现在才提到他,我的笔记写到这里才提到他,这是因为在此以前我几乎没有注意到他,只是在有关波克罗夫斯基的一切突然引起了我的兴趣时,我才开始这样做!

    有时候,有一个老头儿到我们屋里来。他很邋遢,衣衫褴褛,矮小个儿,花白头发,动作笨拙,总而言之,模样儿古怪透顶。乍一看,总以为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自己感到害臊,所以才那么畏畏缩缩。他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使人毫不迟疑地断定他神经不正常。他来到我们这里,站在穿堂里的玻璃门旁边,不敢走进屋里来。我们中间有人走过,不论是我或者萨莎,或者他知道对他和气的仆人,他便马上挥手打招呼,做出各种手势,只等您朝他点点头,唤他一声,————这是约定的暗号,表示家里没有外人,他可以随意进去。于是老头儿才轻轻地推开门,笑眯眯的,高兴地搓着手,踮起脚走进波克罗夫斯基的房间里去。这是他的父亲。

    后来我详细了解到这个可怜的老头儿的身世了。他从前在某个地方担任过公职,由于缺乏才干,他的职位是最起码的。他的第一个妻子(就是大学生波克罗夫斯基的母亲)死去以后,他想再娶一个妻子,却娶了个俗里俗气的女人。新的妻子一进门,家里立刻闹得鸡犬不宁,谁也别想过太平日子。她要把所有的人都捏在手心里。大学生波克罗夫斯基当时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后母把他看作眼中钉。可是小波克罗夫斯基运气很好。有个叫贝科夫的地主,过去认识文官波克罗夫斯基,还曾经是后者的恩人,把孩子领去抚养,并送他上学校念书。贝科夫关心这个孩子,还因为他认识孩子那死去的母亲,————她在做姑娘的时候得到过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恩惠,后来这位恩人把她嫁给了文官波克罗夫斯基。贝科夫先生是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知己和挚友,他宽宏大量,送给新娘五千卢布作陪嫁。要问这笔钱的真正下落,那就不清楚了。这些都是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告诉我的。大学生波克罗夫斯基从来不喜欢谈自己家里的事。据说他的母亲长得十分好看,我真觉得奇怪,为什么她那么苦命,嫁给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她死去的时候年纪还轻,结婚才四年光景。

    年轻的波克罗夫斯基念了小学进中学,后来又进大学。贝科夫先生经常到彼得堡来,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他的照应。波克罗夫斯基是因为自己身体不好,不能把大学课程继续念下去。贝科夫先生把他介绍给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并且亲自向她推荐,于是年轻的波克罗夫斯基便寄居在她家里,膳食由她供应,条件是他教萨莎功课,她要教哪些课他都全部照办。

    老波克罗夫斯基娶了个泼妇以后,心里苦闷得要命,竟沾上了可怕的恶习,平时几乎总是喝得醉醺醺的。妻子打他,赶他到厨房里去住,到后来他习以为常,竟然逆来顺受,一声也不吭了。他年纪还不算老,可是耽于恶习,变成老糊涂了。他身上唯一正常的感情就是对儿子无限的爱。人家说小波克罗夫斯基活像他死去的母亲,就如两滴水珠那样相像。是不是对贤惠的前妻的怀念使这个落拓的老头儿心中产生了对儿子的热爱?老头儿开口总是谈他儿子的事情,从来没有其他的话题。他每星期来看儿子两次。他不敢多来看他,因为小波克罗夫斯基受不了父亲的探望。他不尊敬父亲,无疑是他最严重的一个缺点。不过,老头儿有时确实是世界上最叫人讨厌的人。第一,他好奇心特别强;第二,他老喜欢嚼舌头,问东问西,害得儿子不能好好做事情,有时还醉醺醺地跑来。儿子渐渐使老头儿摆脱坏习气,不再管闲事,瞎唠叨。到后来,老头儿竟把儿子的话当圣旨,没有得到儿子的许可不敢开口。

    可怜的老头儿对自己的佩坚卡(他是这样叫他儿子的)十分疼爱,却也有点畏惧。在来看望儿子的时候,他几乎总是显出畏畏葸葸的样子,大概是不晓得儿子会怎样接待他。他往往迟迟不敢进屋,如果我凑巧在场,他就会向我问长问短,一连问上二十来分钟:佩坚卡怎么样呀?他身体好不好?心境怎么样?手边有没有重要的事情?他在干些什么?他在写东西,还是在思考什么问题?我说了许多使他宽心的话,打消他的顾虑,老头儿这才下决心进屋去。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探进脑袋去,如果看见儿子不生气而朝他点点头,那他就悄悄地溜进房间,脱下大衣、帽子————那顶帽子总是皱巴巴的,有破洞,帽边脱落————挂到挂钩上,这些事情做得轻手轻脚,没有一点点响声。然后他小心地坐到一把椅子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儿子,不放过儿子的一举一动,想要揣摩他的佩坚卡的心境。如果儿子心境不好,老头儿有所察觉,那么他就会立刻站起身来,解释道:“我呀,佩坚卡,我待一会儿就走。我路走多了,经过这里,就弯进来歇歇脚。”接着他一声不响,恭顺地取下自己的大衣、帽子,又轻轻地拉开门,走出去了。他勉强装出笑容,以便忍住满腔的悲痛,不让儿子看出来。

    但是,如果儿子好好地接待父亲,那老头儿真是受宠若惊了。他的脸色,他的一举一动都洋溢着得意的神情。儿子跟他说话,老头儿便稍稍欠起身子,轻声地、几乎是毕恭毕敬地答话,总想挑一些最优雅的词句,而实际上说出来的却是一些最可笑的词句。他天生没有讲话的才能,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心慌意乱,往往弄得手足无措,说完话又一直低声嘀咕,好像想要纠正自己的话。要是碰巧回答得比较得体,那老头儿就把身上的背心、领带、燕尾服拉拉挺括,摆出一副很尊严的样子。他振作精神,放大胆子,居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书架跟前,随意抽出一本书来,甚至随意翻看起来,不管拿到的是什么书。他做这些事的时候装出泰然自若的神情,仿佛他惯于这样动用儿子的书籍,仿佛他认定儿子理所当然地会同意的。但是,我有一回碰巧看到,小波克罗夫斯基要他别碰书,这个可怜的老头儿竟吓得不成样子。他心里发慌,手忙脚乱,把书倒插了进去,接着想再摆摆好,把书颠倒过来,却又把书脊朝里了。他微微笑着,脸涨得通红,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弥补自己的罪过。小波克罗夫斯基不断地规劝老头儿,使他慢慢地摆脱不良的嗜好,只要看到他一连三次跑来没有喝醉,就在他临走时给他一枚二十五戈比银币,或者一枚半卢布银币,或者更多一些钱。儿子有时候给他买一双靴子、一条领带或者一件背心。老头儿添了新东西,就像只公鸡那样神气活现。有时候他来看我们。他给我和萨莎带来公鸡形的蜜糖饼干和苹果,尽跟我们谈论他的佩坚卡。他要我们用功念书,要我们乖乖地听话,他说佩坚卡是个好儿子,模范儿子,外加是个有学问的儿子。他常常朝我们左眼,扮个怪模样,样子滑稽可笑,叫我们忍俊不禁,朝他纵声大笑。妈妈很喜欢他。但是老头儿心里恨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虽然他在她面前非常恭顺,唯命是从。

    隔了不久,我便不再跟随波克罗夫斯基念书。他照旧认为我是个孩子,是个淘气的女孩子,把我看作跟萨莎一模一样。这使我非常伤心,因为我尽一切能力想改正我过去的行为。但是人家没注意到我。这叫我越发生气。我下课后几乎从来不跟波克罗夫斯基说话,想说也说不出话来。我脸涨得通红,心慌意乱,事后只能懊丧得躲到角落里去哭一场。

    如果没有一桩意外的事件促使我们接近起来,我真不知道事情会僵成什么样子。有一天晚上,妈妈坐在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房间里,我悄悄地走进波克罗夫斯基的房间。我知道他不在家,我真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到要跑到他的房间里去。到现在为止,虽说我们做隔壁邻居已经一年多,我可从来还不曾打量过他的房间。这一回,我的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跳得那么厉害,似乎要从胸口跳将出来。我怀着特别好奇的心理朝四下里张望。波克罗夫斯基的房间里陈设十分马虎,又没有好好收拾。墙上钉了五条长长的搁板,搁板上放着书。桌子、椅子上堆着纸张。全是书和纸张!我脑子里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同时夹杂着一种不愉快的懊丧心情。我觉得,他是不会把我的友情和我的爱慕当作一回事的。他很有学问,我却很笨,什么都不懂,没有看过书,一本书也没有看过……这时候我以妒羡的眼光望了望那些长长的搁板,它们有多少书做伴呀。我一肚子的懊丧、愁闷和气愤。我一心想望,并且立刻痛下决心,要把他的书都看完,一本也不漏掉,并且愈快愈好。我不知道怎么会产生这种主意,大概是我以为掌握了他懂得的一切,我就有资格跟他交朋友了。我急忙跑到书架跟前,不假思索、毫不迟疑地随手抽出一本积满灰尘的旧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又激动又害怕,浑身发抖,偷偷地把书拿走了,准备夜里等妈妈睡着以后在小灯下看。

    但是,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急忙翻开书,却发现这是一本被虫蛀坏了的、破旧的拉丁文书,我有多么懊丧呀。我急忙回到他的房间里。我刚想把书放回到书架上,这时候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声音愈来愈近。我心里发慌,急得要命,可是这本该死的书原先紧紧地挤在一排书中间,我一抽出来,其余的书就来个自我扩张,又紧密地靠拢在一起,再也留不出空位置给它们原来的伙伴了。我没有力气把这本书塞进去。但是我还是尽力推那些书。支撑着搁板的一枚生了锈的钉子,好像故意等候这个时刻断掉,竟然真的断了。搁板的一头掉落下来。书哗啦啦地撒满一地。门打开,波克罗夫斯基走进了房间。

    说到这里,我得顺便提一下,他最恨人家闯进他的领地乱翻他的东西。谁要是碰了他的书,那就倒霉了!您倒想想看,当那些大大小小、厚厚薄薄的各式各样的书从搁板上冲下来,飞到或者跳到桌子底下、椅子底下,遍地都是书的时候,我有多么害怕。我想逃跑,可是来不及了。我想:“这下子,没话说的!我完了,我完蛋了!我淘气,我顽皮,像个十岁的孩子。我是个傻丫头!我是个大傻瓜!!”波克罗夫斯基气得不得了。“哼,真是岂有此理!”他大声嚷道,“咳,您这样胡闹怎么不害臊!……您到哪一天才会安分些?”他自己急忙捡书。我弯下身子想帮他捡。“用不着,用不着,”他又大声嚷起来,“人家不请您,您就别去————这样就够好的啦。”但是,看到我的怯生生的动作,他心头的怒气就消了一些,说话的声音也不那么响了。他不久以前是我的老师,他还是用那种老师的口吻说道:“唉,您什么时候能够文静一点?您什么时候能够改改脾气呢?您就瞧瞧自己吧,要知道您已经不是个孩子,不是个小女孩,要知道您已经十五岁了!”这时候,他大概是想证实一下我确实不是个小孩子,便朝我看了一眼。想不到他自己脸红了,一直红到耳朵根。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站在他面前,睁大眼睛,惊讶地望着他。他站起身,慌忙走到我跟前,语无伦次地说了几句话,大概是几句道歉的话,说他到现在才看到我已经是一位大姑娘了。我终于明白了。我不记得我当时是怎么一副样子,我只觉得心慌意乱,窘得要命,我的脸比波克罗夫斯基的还要红。我双手捂住脸,从房间里奔了出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羞得不知躲到哪儿去才好。他撞见我待在他的房间里,————这件事就已经够糟的啦!我有整整三天没朝他看一眼。我羞惭得要哭出来。最古怪的念头和最可笑的念头在我的脑海里翻腾。其中一个最大胆的念头是:我要走到他面前,向他解释,承认一切,对他坦白地说明真相,使他相信我这样的举动不是一个傻丫头在胡闹,而是怀着一片好意的。我本来已经下了决心去,但是,谢天谢地,勇气还不足。我在想,我要是去了,真不知会惹出什么事儿来!我现在回想起这一切,还觉得害臊呢。

    几天过后,妈妈的病突然恶化了。她已经两天没有起床,第三天夜里就发高烧,神志不清。我服侍妈妈,已经一整夜没睡了。我坐在她床边,端水给她喝,按时拿药给她服。第二天夜里,我实在困极了。有时我真想睡觉,眼睛发花,头发晕,疲劳得随时都可能倒下去。但是母亲的微弱的呻吟把我惊醒,我打了个哆嗦,清醒了一会儿,接着又想打瞌睡了。我苦恼得很。我记不清细枝末节了,但是一个可怕的梦,一种恐怖的幻象,趁我睡意蒙眬、迷迷糊糊的时候闯进我的脑袋里来。我吓得醒了过来。房间里黑乎乎的,小灯的灯火在暗淡下去,一道道光线时而突然撒满整个房间,时而在墙上微微闪现,时而完全熄灭了。我不知怎的害怕起来,一阵恐惧的感觉袭上我的心头。噩梦勾起我的想象,愁闷紧紧揪住我的心……我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一种沉重的、可怕的、痛苦的感觉压得我不由自主地大叫一声。这时候门开了,波克罗夫斯基走进我们的房间里来。

    我只记得我神志清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他的怀抱里。他小心地让我坐到沙发椅上,递给我一杯水喝,问了好些话。我不记得我回答他些什么话。“您病了,您自己也病得很厉害,”他握住我的手,说道,“您有热度,您在糟蹋自己,您不爱惜自己的健康。您要安心,躺下去,睡一觉。我过两个钟头来叫醒您,您要安心些……躺下吧,躺下!”他继续说道,不让我说一句反对的话。疲劳夺走了我最后的力气,我虚弱得合上了眼睛。我在沙发椅上躺下来,打算只睡半个小时,结果却睡到了天明。只有在应该给妈妈服药的时候,波克罗夫斯基才跑来叫醒我。

    第二天,我又打算坐在妈妈床边沙发椅上陪夜。白天休息过一阵子,所以下定决心这一夜不再合眼。十一点钟光景,波克罗夫斯基来叩我们的房门。我开了门。“您独自一个人很寂寞,”他对我说,“我给您带来一本书,您拿去看。这样您就不觉得寂寞了。”我接过了书。我记不得这是一本什么书。当时我也未必会去看书,虽说我通夜不睡。一种奇怪的激动情绪驱散了我的睡意。我老是在一个地方坐不住,有好几回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股暖流涌上我的心头。波克罗夫斯基的关怀,叫我喜出望外。他照顾我,为我操心,使我感到自豪。我东想西想,想了一整夜。波克罗夫斯基没有再来。我也知道他不会来,我在预先猜测下一天晚上的情景。

    下一天晚上,屋里所有的人已经睡着了。波克罗夫斯基打开自己的房门,站在门槛上跟我讲话。我现在一点也记不得当时我们交谈些什么,只记得我怕羞,慌张,抱怨自己,迫不及待地等着谈话结束,虽说我自己竭力想望这样的谈话,整天盼着这样的谈话,并且事先想好我的问话和答话……从这天晚上起,我们的友谊迈开了第一步。在妈妈生病期间,我们每天夜里有几个小时待在一起。我渐渐克服自己的羞怯心理,虽说在我们每次谈话以后我总还是要抱怨自己。其实,当我看到他关怀我而把他那些讨厌的书撂在一边,我不禁暗自高兴,并且还自鸣得意呢。有一次我们说说笑笑,偶然谈到书从搁板上掉下来的事。这种时刻真奇妙,我不知怎的竟会坦率天真得没了边儿。我满怀激情,又异常兴奋,我竟向他承认了一切……我说我想学习,学点知识,我说我讨厌人家把我看作不懂事的小女孩……我反复地说我当时心情十分奇怪。我心肠很软,眼眶里泪水滚滚。我什么也不隐瞒,倾诉了一切,————说到我对他的一片情意,说我要爱他,诚心诚意跟他一起生活,给他安慰,让他宽心。他有点古怪地朝我看了看,带着惊慌的神情,一句话也没跟我说。我突然感到非常痛苦,非常懊丧。我觉得他不了解我,说不定还要笑话我。我突然像个孩子那样哭起来,号啕大哭起来,我自己也克制不住,像是某种毛病发作了。他抓住我的手,吻着,又把我的手紧贴在自己的胸口,劝我,安慰我。他深深地受感动了。我记不得他对我说什么话,但是我又哭又笑,脸红,高兴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不过,尽管我很激动,我还是看出波克罗夫斯基总有点不自在,有点不自然。看来我的迷恋、我的狂喜、如此突然迸发的炽热的感情使他感到太惊讶了。也许他一开头只觉得惊奇,后来疑虑打消了,才怀着像我一样朴实的感情,接受我对他的爱慕、我的贴心话、我的一片深情厚谊,他也回报以同样的深情厚谊,就像是我的知己朋友,就像是我的亲哥哥。我的心多么温暖,多么幸福!……我什么也不隐瞒,什么也不掩饰,他看清这一切,便愈来愈迷恋我了。

    是的,在我们相聚的那些悲喜交加的时刻里,夜深人静,在晃悠悠的灯光下,几乎就在我可怜的妈妈的病床旁边,我记不得有什么话我们没有说过!……脑子里想到的,心里要倾诉的,一切的一切,我们无所不谈。我们几乎总是那么幸福……噢,这是痛苦而又快活的时刻,两种心情交织在一起。我现在回忆起来,也还是觉得又痛苦又快活。回忆,不管是快活的回忆还是痛苦的回忆,总是折磨人的,至少我的感受是这样,但是这种折磨却又使人心里感到甜滋滋的。当一颗心变得沉重、痛苦、疲惫、悲伤的时候,回忆能够使它振奋起来,就像炎热的白昼过后,凉快的夜晚来临,一滴滴露珠滋润着被烈日烤得萎蔫的花朵,使花朵重新生机勃勃。

    妈妈的病情逐渐好转,但我还是继续在她床边陪夜。波克罗夫斯基常常给我书。我看书,起初是为了不打瞌睡,后来看出点味儿来,就如饥似渴地要看书了。在我面前突然展现了我从来不知道的许许多多新奇的事物。新思想、新印象像一股滚滚的急流,一下子涌进我的心坎里来。这些新思想、新印象愈是难以掌握,不易领会,它们就愈显得亲切诱人,愈是甜蜜地震撼我的整个心灵。它们迅速涌入,使我心潮澎湃,再也不能平静。一种可怕的骚动开始贯穿我的全身。但是这种精神上的重压没有也不可能把我压垮。我太爱幻想,这倒救了我。

    妈妈的病好了,我们在夜间的相会和长谈停止了。我们有时候交谈几句,往往是几句平常而空泛的话,但是我总爱琢磨出某种特殊的含义来。我的生活是美满的,我很幸福,悄悄地沉浸在幸福之中。这样过了几个星期……

    有一回,老波克罗夫斯基来看我们。他跟我们聊了很长时间。他特别快活,起劲,爱说话;他笑着,说着自己的俏皮话,最后终于把他兴高采烈的谜底揭晓了:他告诉我们,再过整整一个星期就是佩坚卡的生日,到那天他一定要来看儿子,他将穿上新背心,妻子已经答应给他买一双新靴子。总而言之,老头儿太高兴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他的生日!这个生日扰得我日夜不安。我下定决心要送一样礼物,表示我对波克罗夫斯基的友情。但是送什么东西呢?最后我终于想出来送给他书。我知道他很想要一部最新版的《普希金全集》,我决定买《普希金全集》。我的私房钱一共有三十卢布,都是做针线活赚来的。我把这点钱存起来,本来是准备添置新衣服用的。我立刻派我们的女厨子玛特列娜老婆婆去打听《普希金全集》的价钱。真糟糕!全集十一卷书,加上装帧费用,至少得六十卢布。哪儿来这么多钱?我想来想去,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不愿意向妈妈要。当然,妈妈肯定会帮助我的,但是这样一来,屋里的人全知道我们送礼的事,这件礼物就变成给波克罗夫斯基的一笔酬金,作为整整一年的学费。我想独自送他一份礼,悄悄的,不让旁人知道。他费神教我书,我只想以我的友情答谢他,而不想支付任何酬金。最后我终于想出了一个解决难题的好办法。

    我知道商场里有旧书摊,你只要会还价钱,有时能买到很便宜的书。书价往往打对折,而书却没有怎么用过,几乎是簇新的。我决定去商场走一趟。事情倒是很顺利,第二天碰巧我们和安娜·费奥多罗夫娜都想买些东西。妈妈身体不好,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懒得走动,于是采购的差事便落在我的身上。我和玛特列娜一起去了。

    我很走运,一下子就找到一套《普希金全集》,装帧十分漂亮。我开始讲价钱。开头,旧书商要的价钱比店里还要贵,后来,我费了不少口舌,走开了好几回,终于使他把价钱削下来,只要十个银卢布。我觉得讲价钱真有意思!……可怜的玛特列娜不明白我这是怎么回事,不明白我为什么要买这么些书。但是,真倒霉!我的全部财产只有三十纸卢布,而旧书商怎么也不肯再减价。我只能连连求告他。我好说歹说,终于说动了他的心。他让步了,但是只肯减少两个半纸卢布。他还对天发誓说,他是看在我的面上才让步的,因为我是个十分可爱的小姐,他对别人是怎么也不肯让步的。还缺少两个半纸卢布!我懊丧得要哭出来。但是,完全意外的巧遇帮我摆脱了困境。

    我看见老波克罗夫斯基在离我不远的另一个旧书摊旁边。四五个旧书商围住他,跟他纠缠不休,弄得他团团转。他们每个人都向他兜售自己的书,什么书都递给他,什么书他都想买!可怜的老头儿站在他们中间,目瞪口呆,不知道从他们递给他的书中取哪一本好。我走到他跟前,问他在这儿干什么。他看见我非常高兴。他格外喜欢我,也许不比佩坚卡差。“我在买书呀,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他回答我,“我给佩坚卡买书。他的生日快到了,他喜欢书,所以我想买书给他……”老头儿平时讲话总惹人发笑,现在又加上神色慌张,一副狼狈相。他什么书都要问问价钱,回答总是一个银卢布,两个银卢布或者三个银卢布。大的书他不再问价钱,只是眼红地看看它们,用手指头翻它几页,拿在手里转过去又转过来,然后放回到原来的地方。“不,不,这太贵了,”他嘀咕着,“说不定从这儿可以挑出好书来。”于是他开始翻看那些薄本子、歌曲本子和历书,那些书都很便宜。“您买这些干什么?”我问他,“都是些没用的书。”“噢,不,”他回答我,“不,您就看看吧,这儿有多么好的书,很好很好的书!”他悲伤地拖长声调说话,我觉得,他为了好书太贵,懊丧得快要哭出来,泪水马上就要从他那苍白的脸颊流到红鼻子上去了。我问他是不是有很多钱。“您瞧,”这个可怜的老头儿掏出他所有的钱来,这些钱包在一张油腻的旧报纸里,“这是半个银卢布,这是二十银戈比,还有二十铜戈比。”我立刻把他拉到我的旧书商跟前。“这里有一套全集,十一本书,一共要三十二个半卢布。我有三十卢布,您加上两个半卢布。我们把这套书买下来,我们合送。”老头儿高兴得要命,把自己的钱通通拿出来。旧书商就把我们合买的这一套书交给他。老头儿把书塞进所有的口袋,双手捧着书,腋窝下夹着书,这样把一整套书搬回自己家里去。他向我保证说,第二天他悄悄地把书送到我那儿。

    第二天老头儿来看儿子,照例在他那儿坐了个把钟头,然后来到我们房间里,挨着我坐下,一股神秘的劲儿显得十分滑稽可笑。起初,他由于心里藏着某种秘密,扬扬得意地搓着手,笑眯眯地告诉我:他已经把所有的书悄悄地搬到我们这儿,放在厨房的角落里,由玛特列娜保管着。后来,话题很自然地转到即将来临的喜庆日子。老头儿又兴致勃勃地谈到我们要送礼,这个话题他愈是深入地谈下去,我就愈加清楚地感觉到他心里有话,他不能,不敢,甚至害怕说出来。我一直等待着,一声不响。在这以前,我很容易从他做怪样、扮鬼脸、左眼等等的动作中看出他内心的快活和得意;可是此刻这种快活、这种得意却一下子不见了。他变得愈来愈惶惶不安,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

    “您听我说,”他怯生生地低声说道,“您听我说,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您知道不知道,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老头儿神色十分紧张,“我想,等到他生日那一天,您拿十本书,亲自送给他,就是说由您送,用您的名义送。我到那一天就拿一本书,第十一本书,由我送给他,就是说用我的名义送。这样一来,您瞧,您送了礼,我也送了礼,我们两个都送了礼。”这时候老头儿心里发慌,闷声不响了。我朝他看了一眼,他正局促不安地等候我的裁决。“您为什么不愿意我们合送呢,扎哈尔·彼特罗维奇?”“是这样,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就是这样……我,要知道,那个……”总而言之,老头儿慌慌张张,脸涨得通红,嘴里结结巴巴,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您要知道,”他最后说道,“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我有时候会管不住自己……我告诉您,我几乎常常管不住自己,总是管不住自己……我沾上了坏嗜好……就是说,您要明白,有时外面天气很冷,有时发生了各种各样不愉快的事,或者心里难受,或者碰上什么倒霉的事,在这种当口我往往忍不住,管不住自己,有时候就喝多了。佩坚卡对这件事很不高兴。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您瞧,他很生气,骂我,讲了许多道理,教训我。所以我现在想送他一点礼物,向他表明我在改正错误,我在开始学好。为了给他买书,我就攒钱,攒了好长时间,因为我几乎从来没有钱,除非佩坚卡有时给我一点儿。这情况他知道。所以,他会看出我的钱是怎么花的,就会明白我是为他一个人才这样做的。”

    我十分可怜老头儿。我想了不多一会儿。老头儿不安地望着我。“您听着,扎哈尔·彼特罗维奇,”我说,“您把全部都送给他!”“什么全部?就是说全部的书?”“是的,是全部的书。”“由我送?”“由您送。”“由我一个人送?就是说用我的名义送?”“是的,用您的名义送……”我讲得一点不含糊,但是老头儿有半晌不明白我的话。

    “是啊,”他沉思了一阵子,说道,“是啊!这很好,这真是太好了,不过您怎么办呢,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嗯,我就不送了。”“怎么!”老头儿吃了一惊,大声说道,“那么您就什么也不送给佩坚卡,您什么也不想送给他吗?”老头儿吓呆了,这时刻他真想改变原来的办法,好让我也能送点东西给他儿子。这个老头儿的心肠真好!我再三跟他讲清楚,我很高兴送点礼物,但是不愿意夺去他的快乐。“如果您的儿子很满意,”我补充说道,“您就会很高兴,那么我也会很高兴,因为我心里明白,就好像我真的也送了礼物。”于是老头儿宽心了。他在我们这里又待了两个钟头,但是总坐不定,站起身,走来走去,扯着嗓子嚷嚷,逗着萨莎玩,偷偷地吻我,捏我的手,悄悄地朝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扮鬼脸。后来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终于把他从屋里撵出去了。总而言之,老头儿有点得意忘形,也许他还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

    到了大喜的日子,他在十一点整就来了,是做完日祷直接来的,穿着缝补得很整齐的燕尾服,还果真穿上新背心和新靴子。他两手抱着两捆书。那时我们大家都坐在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客厅里喝咖啡(那是个礼拜天)。老头儿开头好像谈论普希金是个了不起的诗人,谈呀谈的,心里一乱,便突然转到别的话题上去,说什么一个人一定要学好,如果一个人不学好,那就是说他自甘堕落,还说坏习气会毁掉一个人,并且举了几个失足的例子,最后说他自己从某个时候起就改邪归正,他现在已经改得很好了。他说他过去就觉得儿子的劝导是很有道理的,他早已牢记在心头,而现在他脚踏实地做到了。可以证明这一点的是他用他长时间来积攒下来的钱买书送给他儿子。

    我听这个可怜的老头儿讲这些话,忍不住哭,又忍不住笑。他要吹起牛来,多么头头是道呀!书已经搬到波克罗夫斯基的房间里,摆到书架子上。波克罗夫斯基立刻猜到了事情的真相。老头儿被邀请吃午餐。这一天我们大家非常快活。饭后我们玩方特11、打扑克。萨莎尽情地嬉戏,我也不落在她的后面。波克罗夫斯基对我很亲切,老是寻找机会想跟我单独谈谈,但是我躲开了。这是我整整四年的生活中最美好的一天。

    接下来都是悲伤的、痛苦的回忆,我的黯淡的日子开始了。也许就是由于这个缘故,我的笔动得愈来愈慢,好像不高兴写下去似的。也许就是由于这个缘故,我才这样热衷于回忆我的幸福日子里我那平凡生活中的细枝末节。幸福的日子不长,紧跟着来的是苦难,沉重的苦难,天知道到什么时候才有尽头。

    我的不幸是从波克罗夫斯基的病和死开始的。

    我上面描写了过生日的情景,从那天起两个月之后,他病倒了。在这两个月里,他为谋个职业而到处奔波,因为他一直没有固定的职业。正像所有的肺痨病人一样,他到最后一分钟也还抱着活下去的希望。人家让他去当教师,可是他厌恶这个行业。由于身体有病,他又不可能在公家机关里工作。何况要等很长时间才能领到第一次薪俸。总之,波克罗夫斯基到处碰壁,他的脾气愈来愈坏。他的身体垮下来,他也不放在心上。秋天来了。每天他穿着一件单薄的大衣出门,东奔西走,苦苦哀求人家,想找到一个职业。他内心非常痛苦。他常常淋雨,浑身湿透,最后终于病倒了,从此再也没有起床……他死在深秋,在十月末梢。

    在他整个生病期间,我几乎没有离开过他的房间。我照料他,服侍他。我常常整夜不睡觉。他难得有神志清醒的时候,老是说梦话,天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说到他的职务,说到他的书,说到我,说到父亲……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他的许多情况,这些情况过去我是不知道的,甚至是料想不到的。在他刚生病的那段时期,我们屋里的人都奇怪地瞧着我,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连连摇头。但是我理直气壮地朝他们看,他们也就不再责备我同情波克罗夫斯基了,至少妈妈是这样。

    有时候波克罗夫斯基认出我来,然而这是难得的事。他几乎一直处在昏迷状态之中。有时候他整夜好像在跟什么人讲话,讲一些含含混混、莫名其妙的话,他那嘶哑的声音在他的窄小的房间里引起低沉的回声,像在坟墓里一般,那时候我真害怕极了。特别是在临终的那天夜里,他像是发狂了。他太痛苦,太难过了。他的一声声呻吟,撕裂着我的心。屋里的人都有点儿惊慌。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老是在祷告,求上帝让他早点断气。请来了医生。医生说病人肯定挨不过第二天早晨。

    老波克罗夫斯基整夜睡在走廊里,就在儿子房门口,在地上铺一条草席。他时不时走进房间里来,他那副模样儿真可怕。他受到沉重的打击,悲痛万分,简直失魂落魄了。他非常害怕,脑袋老是摇晃着。他浑身发抖,只顾悄声儿自言自语,不知嘀咕些什么。我看他悲痛得快要发疯了。

    天快亮的时候,老头儿精神上受尽折磨,实在精疲力竭,便倒在草席上呼呼地睡着了。八点钟,儿子快要咽气,我叫醒了父亲。这当儿波克罗夫斯基神志非常清醒,跟我们大家告别。真是怪事!我哭不出,但是我的心碎了。

    但是最折磨我、使我痛苦到极点的是他的临终时刻。他老是用他那转动不灵的舌头说话,一个劲儿地要求着什么,然而我一点听不懂他说的话。我心如刀割!他有整整一小时焦躁不安,总有什么事放不下,尽力用一双冰凉的手做出某种手势,然后又用嘶哑的低沉的嗓音苦苦央求着,但是他说出来的只是一些连贯不起来的声音,我又一点听不懂他的话。我把屋里的人都带到他面前,给他水喝,但是他始终愁苦地摇着头。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他要什么。他要我撩起窗帘,打开百叶窗。他大概想最后一次瞧一瞧白天,瞧一瞧人世间,瞧一瞧太阳。我急忙拉开窗帘,但是这一天清晨又黯淡又凄凉,正像可怜的、临死的人渐渐熄灭的生命。太阳没有出来。雾霭遮住了天空,天色雨蒙蒙,阴沉而凄凉。细雨叩打着玻璃窗,一道道冰冷的肮脏的水流淌着。一片昏暗。微弱的晨光透进房间里来,勉强跟圣像前神灯的摇曳的灯光交相辉映。临终的人无限悲戚地瞧了我一眼,摇摇头。过一会,他死了。

    安娜·费奥多罗夫娜亲自料理丧事。买了一口薄皮棺材,租来一辆拉货马车。为了抵付一切费用,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把死者的所有的书和所有的东西通通拿走。老头儿跟她吵呀,闹呀,拼着命从她那儿把书夺下来,装满自己所有的口袋,塞在帽子里边,身上到处放书,接连三天就这样带着书跑来跑去,甚至上教堂去的时候也不肯放下。在这些日子里,他神魂颠倒,痴痴呆呆,一直在棺材旁边转来转去,莫名其妙地张罗个不停,一会儿整整死者额上的绦带,一会儿点起蜡烛,一会儿又把它拿走。可见他心乱如麻,思想没法集中。妈妈和安娜·费奥多罗夫娜都没有去教堂参加丧礼。妈妈有病,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本来准备去的,因为跟老波克罗夫斯基吵了一场,就没有去。只有我和老头儿去。在入殓的时候,我忽然感到一阵恐惧————仿佛对未来有什么预感似的。我在教堂里几乎站不稳。最后,棺材盖起来,钉上钉子,放在货车上,运走了。我只送了一条街。货车跑得快起来。老头儿跟在后面追,一边大声哭着。由于奔跑的缘故,他的哭声发抖,并且断断续续。可怜的老头儿帽子掉在地上,也不站停下来捡。他的头被雨淋湿了,这时候又刮起风来,刺骨的雨夹雪鞭打着他的脸。老头儿似乎没有感觉到恶劣的天气,哭着从货车的这一边奔到另一边。他那旧礼服的下摆被风吹得飘起来,活像两个翅膀。衣服上所有的口袋里都露出书,他的双手抱住一本大书,紧紧地抱住不放。过路人脱下帽子,画着十字。有些人站停下来,惊讶地望着这个可怜的老头儿。书时不时地从他的口袋里掉到泥泞的路上。人家叫他停下,告诉他书掉在地上了。他把书捡起来,又去追赶货车了。在街道拐角的地方,有一个讨饭的老太婆跟随着他一起送殡。后来,货车拐个弯,我看不见了。我回到家里,非常伤心地扑到妈妈的怀里。我紧紧地搂着妈妈,吻她,泣不成声,害怕地紧贴着她,好像竭力要把我的最后一个朋友搂在怀里,不肯交给死神……但是,死神已经在等候我可怜的妈妈了!……

    六月十一日

    昨天我们到岛上去游逛,我是多么感谢您啊,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那地方多么清新,多么美好,那地方真是一片浓绿!我好久好久没有看见青葱的草木了。我在病中总觉得我要死了,一定要死了。您想想,我昨天会有怎么样的感受啊!我昨天显得有点忧郁,您可不要为此生我的气。其实我很高兴,很轻松,但是,在我最高兴的时刻,我也不知为什么总是有点忧郁。至于我哭,那不值得一提,我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老是要哭。我多愁善感,我的念头都是病态的。灰白的、无云的天空,日落,黄昏的静寂————就是这么些景象,我不明白,昨天竟会使我触景生情,悲从中来,心头憋得难受,直想淌眼泪。但是为什么我给您写这些?这一切连我自己也弄不明白,要说清楚就更难了。可是,也许您会了解我的。又发愁,又想笑!真的,您的心地多好,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昨天您直勾勾地看着我,想从我的眼睛里看出我的心情,只巴望我高兴。不管遇到小灌木丛、林荫道还是溪流,您总要站停下来。您站在我的面前整理衣饰,朝我看了又看,仿佛您在向我展现您的所有。这说明您的心地多么厚道,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就是为这一点才爱您的。好吧,再见了。我今天又病了。昨天我把脚踩湿了,因而着了凉。费奥多拉也病了,这样,我们现在两个人都有病。您不要忘记我,要常常来看我。

    您的瓦·杜

    六月十二日

    我亲爱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我还以为,亲人儿,您会把我们昨天的郊游写成真正的诗篇呢,谁知道您总共才写了一张普通的信纸。不过说实在的,您虽则在您的信中写得不多,但却描写得非常出色,非常精彩。不论是大自然、乡村的各种景色还是其他种种感受————总之,您把一切都描写得十分出色。我可就没有这种才能。我哪怕写满十张纸,也写不出什么名堂来,什么也描写不出来。我已经试过了。我的亲人儿,您来信说我是个善良、厚道的人,不会损害他人,天生一副慈悲心肠,还说了许多夸奖我的话。您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亲人儿,这一切完全都是真的。我也确实是像您所说的那样一个人,我自己也知道。但是,读到您写来的信,我的心不由得深受感动,接着各种沉重的念头都来了。您就听我说吧,亲人儿,我有些事情要讲给您听,我的亲人儿。

    我要从我才十七岁开始进机关做事的时候说起。我担任公职的生涯已经快满三十年了。不消说,我穿破了一套又一套的制服。我成熟了,变得聪明了,会识人了。我生活过来了,我可以说,我在这个人世间生活过来了,甚至有一回人家提出让我领十字勋章呢。您也许不相信,但是我真的没有对您撒谎。这又有什么用,亲人儿,那帮恶毒的人还是不择手段地欺侮我!我要对您说,我的亲人儿,我虽然是个无知的人,愚昧的人,但是我的一颗心跟旁人的没有什么两样。您知道不知道,瓦兰卡,那帮恶毒的人是怎样对付我的?这事儿说出来也真丢脸。您会问,他们为什么这样干?就因为我好说话,就因为我不声不响,就因为我心地善良!我不合他们的脾胃,我就受他们欺侮。起初他们说:“您,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如此这般,……”后来变了腔调:“别去问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而现在更干脆了:“不消说,这准是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干的好事!”唉,亲人儿,您瞧,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一切坏事都算在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账上,他们竟使我们整个机关把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这名字挂在嘴上,不仅如此,还几乎把我的名字变成了骂人的代名词。他们连我的靴子、我的衣服、我的头发、我的身材都要百般指摘。什么都不合他们的意,通通得更换才行!从我记不清的什么时候起,天天如此,没有例外。我习惯了,因为我对一切都能习惯,因为我是个好说话的人,因为我是个小人物。但是,发生这一切又是什么缘故呢?难道我损害过别人?我抢走了别人的官位?我在上司面前说过别人的坏话?我老是讨赏?我耍过什么阴谋?您连往这方面想也是罪过啊,亲人儿!我哪里会干这些事情?您只要瞧瞧我,我的亲人儿,我有没有这样大的能耐————耍阴谋,施诡计,图自己发迹?我的上帝啊,为什么我这么倒霉?您倒还认为我是个值得尊敬的人,您比他们那伙人不知要好多少,亲人儿。最伟大的公民美德是什么?前两天叶夫斯塔菲·伊凡诺维奇在私人谈话中议论到,最重要的公民美德就是会赚钱。他说这话是开玩笑(我知道这是开玩笑),真正的意思是不要依赖别人,我就是不依赖别人!我的面包是我自己的,虽然是普普通通的面包,有时甚至是又干又硬的面包。但是面包是我用劳动挣来的,我完全有权利合法享用。我花些什么劳动!我自己也知道,我只是做些抄写工作,但是我还是觉得自傲,因为我在工作,我在流汗。我做抄写工作,这有什么关系呀!难道抄写工作有罪不成?他们说:“他是做抄写的!”他们说:“这是个抄抄写写的小官吏!”可是抄写有什么可耻?我写字写得很工整,很出色,看起来很舒服,大人也很满意。我替他们抄写最重要的公文。当然,我写文章没有文采,我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就是没有这种该死的本领。正是因为如此,我在机关里得不到提升,甚至现在我写信给您,我的亲人儿,也写得平铺直叙,没有艺术技巧,心里想到什么就写什么……这些我都明白。但是,如果大家都去写文章,那么谁来抄写呢?我提了这么一个问题,请您回答我,亲人儿。我现在意识到,我是有用的,我是必不可少的,一个人不能让胡说八道搅混自己的思想。好吧,如果他们认为我像老鼠,那我就算是一只老鼠吧!可是这只老鼠是有用的,这只老鼠能带来好处,人家养活这只老鼠,还要奖赏这只老鼠,————瞧,这是一只什么样的老鼠!不过,这个话题谈得够多啦,我的亲人儿,我本来是不想谈这些的,就是因为心里有点愤愤不平。有时吐吐怨气也还是相当痛快的。再见了,我亲爱的,我的亲人儿,您是我的命根子!我要去,一定要到您那儿去,去看看您,我的心肝。您可不要烦恼。我会带书给您的。好吧,再见了,瓦兰卡。

    衷心祝愿您幸福的人马卡尔·杰武什金

    六月二十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此刻我匆匆忙忙地给您写信,因为我要赶紧做完手边的活计,按规定的期限交货。您要知道,我写信是要告诉您一件事:现在您可以买进一些上算的东西。费奥多拉说,她的一个熟人想卖掉制服,崭新的制服,还有内衣、背心和制帽。她说这些东西都十分便宜。所以您就买下来吧。您现在手头不紧,您有钱,您自己说您有钱。您别犹豫,别舍不得钱,这些东西可都是必需品。您瞧瞧您自己吧,穿的衣服多么破破烂烂。真不害臊!打满了补丁。您没有新衣服,我知道得很清楚,虽然您硬说有新衣服。天晓得,您把衣服弄到哪儿去了。您就听听我的话,买下来吧。为了我,您就这样做吧。如果您爱我,那就买下来吧。

    您送了我一些内衣,但是您听着,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这样一来您自己要破产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您在我身上花去那么多钱,————破费太多啦!唉,您真喜欢挥霍!我不需要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完全是多余的。我明白,我深信,您是爱我的。是啊,这一点您完全不必用礼物来提醒我。我接受您的礼物,心里觉得很沉重。我知道这些礼物要破费您许多钱。就到此为止,下回再也不要送礼了,————您听见没有?我请求您,我恳求您。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要我把我的回忆笔记的下半部分交给您,您希望我把回忆笔记写完。我已经写好的部分,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写出来的!但是现在我没有力量谈论我的过去,过去的事我想也不愿意想。回忆这些往事,我觉得害怕。讲到我那可怜的妈妈撂下她可怜的孩子让恶魔们蹂躏,这是我最痛苦的事。我一想起这件事,就感到痛心。这一切记忆犹新,我还来不及清醒过来,更谈不上平静下来,虽然这些事已经过去一年多了。但是这一切您都了解。

    我跟您谈到过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目前的想法。她责备我忘恩负义,她否认她和贝科夫先生串通一气。她现在叫我到她那儿去。她说我在要饭过日子,说我走上邪路了。她说,如果我回到她身边去,她会跟贝科夫先生把一切条件讲好,一定要他向我赔罪,改正错误。她说贝科夫先生愿意给我一份嫁妆。去他们的吧!我在这里,住在我的费奥多拉家里,跟您相处在一起,我觉得真舒坦。费奥多拉心地好,对我非常关心,使我想起我那死去的保姆。您虽然是我的远亲,却用您的名义保护我。我不了解他们的底细。如果可能的话,我要忘掉他们。他们还要我怎么样呢?费奥多拉说,他们说的全是骗人的话,他们最终会把我撂下不管的。求上帝保佑!

    瓦·杜

    六月二十一日

    我亲爱的、亲人儿:

    我要写信,可是不知道从什么写起。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亲人儿,我跟您现在过着这样的日子。我可以说,我从来没有过这样快活的日子。嗯,真像上帝赐给我一个窝儿,赐给我一个家庭!您是我的好孩子!我送给您四件衬衣,这件小事您就别提啦。我从费奥多拉嘴里知道,这些东西是您需要的。亲人儿,能满足您的需要————我觉得特别高兴,这就是我的快活,您就别扫我的兴吧,亲人儿。请您不要管我,不要干涉我。这样的日子我还从来没有过,亲人儿。我现在总算真正做人了。首先,我的生活一点不空虚,因为您就住在我邻近的地方,给我种种安慰。第二,一个房客请我今天去喝茶,他是我的邻居拉塔齐亚叶夫,就是经常举行作家晚会的那个文官。今天也有聚会,我们要念作品。您瞧,我们现在的生活怎么样,亲人儿————您瞧吧!好吧,再见了。我写了这么些事情,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不过想让您知道我很幸福而已。我的心肝,您要捷列扎告诉我,您需要绣花用的彩色丝线。我去买,亲人儿,我去买,我会把丝线买来的。明天我就能很高兴地完全满足您。我知道什么地方可以买到这种丝线。

    始终是您的忠诚的朋友马卡尔·杰武什金

    六月二十二日

    亲爱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女士:

    我要告诉您,我的亲人儿,我们的屋子里发生了一件凄惨的事情,确确实实值得同情的事情!今天清晨四五点钟,戈尔什科夫的一个小孩子死了。我不知道孩子害的是什么病,是猩红热还是别的病,那只有天晓得了!我到戈尔什科夫家里去。哎哟,亲人儿,他们家可真穷呀!家里乱得很!这也难怪,一家人就住在这么一间小屋子里,为了体面一些,才用布幔把房间隔开来。他们家里已经放着一口棺材,一口很普通的棺材,但是看起来样子还不错。他们是买现成的。死去的孩子才九岁,据说是个很有希望的孩子。瞧着他们心里真难过,瓦兰卡!做妈妈的没有哭,但是伤心透了,真可怜。现在卸掉了一个包袱,他们大概会轻松些,可是还有两个————一个吃奶的孩子和一个六岁多的小女孩。说实在的,眼看着孩子吃苦,还是自己的亲生孩子,而又没有什么办法可想,————那真不好受!父亲穿着一件油腻的旧燕尾服,坐在一把破椅子上。他一直在流眼泪,也许不是由于悲伤,而是由于平时流惯了:他的眼睛在化脓。他多么古怪!如果你跟他说话,他总是脸红,慌慌张张,不知道回答什么才好。一个小女孩————他们的女儿站着,身子靠在棺材上,那么可怜,那么悲伤,在那里呆呆地沉思!亲爱的瓦兰卡,我不喜欢小孩子呆呆地沉思,瞧着心里就不舒坦!一个布娃娃躺在地上,就在她的脚边,她也不捡起来玩。她把一根小手指放在嘴唇上,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女房东给她糖果,她拿了,可是不吃。真凄惨,瓦兰卡,————是不是?

    马卡尔·杰武什金

    六月二十五日

    最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现在把您的一本书还给您。这是一本糟糕透顶的书!————简直不应该拿来看。您从哪里觅来这样的一件宝货?说真的,难道您喜欢这样的书吗,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人家答应我这两天借书给我看。如果您想看,您可以拿去看。现在再见了。我实在没工夫写下去。

    瓦·杜

    六月二十六日

    亲爱的瓦兰卡!说实在的,我没有好好地看过这本书,亲人儿。是的,我看过几页,发现作者乱写一通,只是制造些笑料,好让读者笑笑。我想,这想必是一本滑稽轻松的书,也许瓦兰卡会喜欢的。我就把它送给您看了。

    现在拉塔齐亚叶夫答应给我看些真正的文学作品,那您也有书看了,亲人儿。拉塔齐亚叶夫很懂文学,他是个行家。他自己也写作品,嗨,写得真出色!文笔流畅、生动、感人。哪怕是一句话,一句最普通的话,就像我有时对法里杜尼或费奥多拉说的最无聊、难听的话,他都能写得十分生动。我也常常参加他那里的晚会。我们抽着烟,他给我们念作品,念上五个钟头,我们都一直听着。这简直是一顿美餐,而不是文学!多么迷人呀,像是鲜花,简直就是鲜花;从每一页上都能采集一束鲜花!他是那么和气,那么善良,那么亲切。唉,我在他面前算得了什么,算得了什么呀?算不了什么。他是个有名望的人,我有什么?我根本是渺不足道,可是他还是看得起我。我替他抄写点东西。瓦兰卡,您千万别以为这里边有什么花招,别以为他看得起我,是因为我替他抄写的缘故。您不要听信那些闲话,亲人儿,您不要听信那些无耻的闲话!不,是我自己愿意这样做,我情愿替他抄写,我是为了让他高兴才这样做的。他看得起我,他是为了让我高兴才这样做。我懂得做人的道理,亲人儿。他是个善良的人,非常善良的人,是一位杰出的作家。

    文学是好东西,瓦兰卡,是非常好的东西,这是我前天从他们那里了解到的。文学是奥妙的东西!它能够振奋人心,指点方向,凡此种种,在他们的书中都讲到了。讲得非常出色!文学是一幅画,就是说在某种程度上像是一幅画和一面镜子;它是感情的抒发,含蓄的批评,有益的教诲,如实的记载。我这些都是在他们那里学到的。老实告诉您,我坐在他们中间(也像他们一样抽着烟斗),听他们你一句我一句,争论着各种各样的问题,我就待在那里一言不发,唉,亲人儿,我和您这种人只能做哑巴。我简直像根木头,我真替自己害臊,整个晚上一直在寻找机会,想在谈论一般问题的时候插进一言半语,可是偏偏找不到这一言半语!瓦兰卡,我觉得自己真可怜,啥也不懂,没有一点本事,正如俗话所说的,人长大了,脑子却没长进。现在我在空闲的时候做什么?睡大觉,像个十足的傻瓜。我真不应该睡懒觉,而可以做些有意义的事情,比如坐下来写点儿东西。这对自己有好处,对别人也有利。哎哟,亲人儿,您可知道,他们能拿多少钱呀,上帝保佑他们!就拿拉塔齐亚叶夫来说吧,他是怎么赚钱的!他写一页可以拿多少钱?他说每一页可以拿三百卢布,有时候一天能写五页。随便一个笑话或者一个有趣的故事————五百卢布。要不要随你,要就给这些钱!不要,下回的价钱就是一千!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您想得到吗?这还不算!他手头有一本小诗集,都是些短诗,————要七千,亲人儿,他要七千卢布,您想想看。这简直是一笔不动产,一座大宅子!他说人家给他五千,他不干。我劝他就拿五千,到底有五千卢布哪!他还是不干,他说拿五千太便宜了他们这些老滑头,他有把握,他们会给七千的。他真是个精明的人!

    亲人儿,既然我们已经谈到这样的程度,我就干脆从《意大利情欲》里抄录一段情节给您。这是他的作品的名称。您看一看,瓦兰卡,您就可以亲自评价了。

    “……弗拉基米尔哆嗦了一下,他的情欲疯狂地冲动起来,全身的血液沸腾着……

    “‘伯爵夫人,’他唤道,‘伯爵夫人!您知道不知道,这种情欲是多么可怕,又是多么疯狂?不,我的幻想没有欺骗我!我爱你,狂热地、发疯地爱你!你丈夫全身的血液也泼不灭我心中猛烈的欲火。魔鬼的火焰愈烧愈旺,什么也阻挡不住,它烧灼着我的一颗受尽折磨的心。噢,齐娜伊达,齐娜伊达!……’

    “‘弗拉基米尔!……’伯爵夫人靠在他的肩膀上,迷迷糊糊地悄声喊道。

    “‘齐娜伊达!’斯梅尔斯基热情地唤道。

    “从他的胸膛里迸发出一声叹息。爱情的祭坛上突然燃起熊熊烈火,焚烧着两个不幸的受难者的心。

    “‘弗拉基米尔!……’伯爵夫人沉醉地低声唤道。她的胸脯挺起来,她的腮帮子变得通红,眼睛冒出欲火……

    “一对男女就此可怕地结合了!……

    “半个小时以后,老伯爵走进自己妻子的小客厅。

    “‘怎么,我的心肝,您没有吩咐为贵宾端茶炊上来?’他摸摸妻子的腮帮子,说道。”

    好吧,我要问问您,亲人儿,您看了这一段觉得怎么样?虽然写得有点露骨,这一点不用争论,然而也写得实在精彩。精彩的东西就是精彩嘛!对不起,我再从中篇小说《叶尔马克和久列伊卡》里摘录一段给您看看。

    您瞧,亲人儿,征服西伯利亚的剽悍的哥萨克叶尔马克爱上了俘获来的久列伊卡公主————西伯利亚王古楚汗的女儿。您要知道,这是直接取材自伊凡雷帝时代的一个故事。下面是叶尔马克和久列伊卡的对话:

    “‘你爱我,久列伊卡!噢,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我爱你,叶尔马克。’久列伊卡悄声说道。

    “‘上天和大地呵,我感谢你们!我真幸福!你们赐给我一切,一切的一切,我从少年时代起就奋力追求的一切。于是你引导我前进,我的指路的星星;于是你带领我越过石带来到这里!我要让全世界见见我的久列伊卡,连那些老顽固也不敢指责我!噢,但愿他们能够理解她温柔心灵中的隐衷,但愿他们能够从我的久列伊卡的一滴泪珠中看出一首完整的诗篇!噢,让我来吻干这一滴泪珠,让我来喝干它,这一滴圣洁的泪珠……非世俗的泪珠!’

    “‘叶尔马克,’久列伊卡说,‘世间是冷酷的,人是蛮横的!他们会追捕我们,他们要制裁我们,我亲爱的叶尔马克!一个可怜的少女,在西伯利亚的北国故乡、在父亲的帐幕里长大起来,而如今来到你们只图私利、不讲情义的冷冰冰的人群里,她可怎么办呢?人家不会理解我,我亲爱的,我的情人!’

    “‘那么哥萨克马刀会在他们头顶上飞舞、呼啸!’叶尔马克大声说道,同时愤怒地扫视着四周。”

    瓦兰卡,等到叶尔马克得悉他的久列伊卡被杀死,他会怎么样呀?!瞎眼的老库丘姆利用漆黑的夜晚,趁叶尔马克不在家,偷偷地溜进他的帐幕,杀死了自己的女儿,为了给夺走他皇位的叶尔马克一个致命的打击。

    “‘我就喜欢霍霍磨刀!’叶尔马克怒冲冲地喊道,同时在魔石上磨他的钢刀,‘我要他们的血,他们的血!我要砍他们,砍他们,砍他们!!!’”

    久列伊卡被杀死以后,叶尔马克痛不欲生,投额尔齐斯河自尽了。故事就此告终。

    比如说,这里还有一小段,是用诙谐的笔法专为增添笑料而写的:

    “您认识伊凡·普罗科费耶维奇·若尔托普兹吗?喏,就是咬了普罗科菲·伊凡诺维奇的腿的那个人。伊凡·普罗科费耶维奇是个性子急躁的人,但却是少见的好人。恰恰相反,普罗科菲·伊凡诺维奇却特别喜爱蜜渍的萝卜。早在佩拉格雅·安东诺夫娜跟他认识的时候……您认识佩拉格雅·安东诺夫娜吗?喏,就是经常反穿裙子的那个女人。”

    这真可笑,瓦兰卡,简直太可笑啦!他给我们念这一段时,我们笑得前仰后合。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上帝宽恕他!不过,亲人儿,这一段写得虽然有点奇特,过于戏弄文字,但是其中没有什么坏心思,没有一点自由放纵的思想。我要告诉您,亲人儿,拉塔齐亚叶夫品行端正,是个卓越的作家,跟其他作家不一样。

    是啊,有时候一个念头会跑进脑子里来……嗨,假使我也写点东西,那会怎么样呀?我们假定,比方说,没来由地突然出版了一本书,书名是《马卡尔·杰武什金诗集》!嘿,我的小天使,那时候您会怎么说?您会觉得怎么样?会怎么想?我把我的想法告诉您,亲人儿,如果我写的书问世,那我肯定不敢在涅瓦大街上露面。每个人都会说,瞧,文学家和诗人杰武什金来了,他们说,这位就是杰武什金本人,那可怎么办哟!唉,到那时候,比方说,我拿我的靴子怎么办?我顺便告诉您,亲人儿,我的靴子几乎总是打着补丁,而鞋底呢,老实说,有时候实在不成个样子。如果大家知道文学家杰武什金的靴子是打补丁的,那可怎么办哟!要是有个伯爵夫人或者公爵夫人知道,那么,我的心肝,她会说什么呢?也许她也不会注意到,因为据我所知,伯爵夫人不关心靴子,尤其是小官吏的靴子(因为靴子跟靴子不尽相同),不过总有人把一切都告诉她,我的朋友就会泄露我的秘密。这个拉塔齐亚叶夫第一个会泄露秘密。他经常上B伯爵夫人家里去。他说他随便出入她的家门。他说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又是一位很有文学修养的夫人。这个拉塔齐亚叶夫真是个能干的人!

    是啊,这个话题我讲得够多了。我写了这么些,我的小天使,无非是为了解解闷,让您也高兴高兴。再见啦,我亲爱的!我拉拉杂杂地写了许多,这主要是因为我今天特别快活。今天我们大伙儿在拉塔齐亚叶夫那儿吃饭(他们都是喜欢热闹的人,亲人儿),还用上了罗马涅酒12……我给您写这些干什么呀!您看过就算数,别猜想我有什么用意,瓦兰卡。我只是这样写写罢了。书我会给您送去,一定给您送去……这里流传着保罗·德·科克13的一部作品,不过,保罗·德·科克的书不给您,亲人儿……不,绝对不!保罗·德·科克对您不合适。大家都在议论他,亲人儿,他招致彼得堡所有的批评家的正义的愤慨。我给您送上一磅糖果,这是特意为您买的。您尝尝吧,我的心肝,您每吃一块糖就会想起我。不过您吃糖不要嚼,要慢慢地吮,否则要牙疼的。您大概也爱吃蜜饯吧?您尽管写信告诉我。好吧,再见了,再见。基督保佑您,我亲爱的。

    永远是您的最忠实的朋友马卡尔·杰武什金

    六月二十七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费奥多拉说,有人非常同情我的处境,只要我愿意,很乐意帮我谋得一个很好的位置————当个家庭教师。您看怎么样,我亲爱的,————去还是不去?当然喽,如果我去,我就可以不再依赖您,干这工作看来能够赚好些钱;但是,再细细一想,到陌生人家里去总觉得害怕。他们都是些地主。他们会向我打听,会好奇地盘问,问这问那,————到那时候我说些什么呢?况且我孤僻成性,原来就怕跟陌生人接触;我就爱在一个住惯了的窝里一直待下去。住惯了的地方就是好;哪怕日子过得相当清苦,总是自己的草窝好。何况这回还得出远门,上帝才知道要我去干什么事,说不定就叫我管管孩子。他们就是那号人:两年里换了三个家庭教师。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看在上帝面上,您帮我出出主意吧:我去还是不去?您为什么从来不主动地来看我?您真难得露面呀。我们几乎只有在星期日做日祷的时候才见面。您竟然也那么孤僻!您跟我一模一样!要知道我总算是您的一个亲戚呀。您不爱我,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独个儿常常觉得很悲伤。有时候,特别是在天色黑下来的时候,我一个人孤单单地坐着。费奥多拉到别处去了。我枯坐着,东想西想,回忆起一切往事,高兴的事,悲伤的事,————一切都浮现在眼前,一切都像从云雾里钻出来一般。我见到一张张熟识的脸(我就像真的见到一样),我老是见到妈妈……我做了些什么梦呀!我觉得我的身体愈来愈不行,我是那么虚弱。今天早晨起床,我就感到不舒服,外加我咳嗽得很凶!我感到,我明白,我快要死了。谁来埋葬我?谁来送殡?谁来怜惜我?……说不定还得死在陌生的地方,死在陌生人家里,死在陌生的角落里!……我的天哪,做人多么苦恼,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亲爱的,您为什么老是买糖果给我吃?真的,我不知道,您哪来这么多钱?咳,我亲爱的,您别乱花钱,看在上帝面上,别乱花钱。费奥多拉卖掉了我绣的一张地毯,人家给五十纸卢布。这太好了,我还以为卖不到这样高的价钱。我要给费奥多拉三个银卢布,给我自己做一件衣服,做一件普通的但暖和一些的衣服。我要给您做一件背心,我亲自动手做,还要挑选上好的料子。

    费奥多拉给我借来一本书————《别尔金小说集》。如果您想看,我可以给您送去。不过请您别弄脏,别耽搁太久,因为书是人家的。这是普希金的作品。两年前我和妈妈一起读了这部小说,而现在我一个人重读,好不伤心。如果您有什么书,请给我送来,不过您千万别向拉塔齐亚叶夫借。他大概会把他的作品给您,如果他有书出版的话。您怎么会喜欢他的作品,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这样微不足道的东西……好吧,再见了!您瞧我多么絮叨!我心里愁闷,我就喜欢絮叨,不管絮叨些什么。这倒是一帖良药:只要把郁积在心头的话倾吐个干净,我立刻感到轻松得多。再见了,再见了,我亲爱的!

    您的瓦·杜

    六月二十八日

    亲人儿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别伤心!您怎么不害臊呀!得了,我的小天使;您怎么会有这种思想的?您没有病,我的心肝,根本没有病;您正在青春时代,真的,正在青春时代;脸色稍有点儿苍白,但毕竟是在青春时代。您的那些梦和那些幻觉有什么了不起!真害臊,我的小天使,算啦;您别去理会那些梦,根本不必理会。为什么我睡得好呢?为什么我什么事也没有呢?您就瞧瞧我吧,亲人儿。我日子过得很好,睡得很安稳,身子健壮得像个青年人,看起来真神气。得了,得了,我的心肝,害臊呀。把您的脾气改一下吧。我知道您的心思,亲人儿,只要您碰上点儿什么事,您就会东想西想,尽是发愁。为了我,您就别再这样吧,我的心肝。到别人家里去?无论如何也不去!不,不去,不去!您怎么会动这样的念头?还要出远门!噢,不,亲人儿,我不答应,我要拿出全副力量来反对这种打算。我可以卖掉我的旧燕尾服,只穿一件衬衫在街上走,可是决不让您在我们这里感到手头拮据。不,瓦兰卡,不,我是了解您的!这种念头太荒唐,简直太荒唐!一点不错,这全要怪费奥多拉的不是。她是个傻婆子,尽给您出馊主意。亲人儿,您可别相信她的话。我的心肝,您真的还不知道她的为人吗?……她是个傻婆子,贫嘴贱舌,信口开河,把自己的丈夫也给逼死了。也许她已经叫您很生气了吧?不,不,亲人儿,绝对不去!您一去,叫我怎么办,干什么好呢?不,瓦兰卡,我的心肝,您就丢开这个念头吧。您在我们这里还缺少什么呢?我们没命地喜欢您,您也爱我们————那您就安安逸逸地过日子,做做活计,看看书,或者不做活计————反正无所谓,只要您跟我们住在一起。您自己想想看,您一走,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会借书给您看的,往后我们还可以到外面散步去。不过您千万别走,亲人儿,千万别走,您要学聪明些,别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上糊涂起来!我会来看您,很快就来看您,不过您一定要接受我的坦率的忠告:不能去,我的心肝,无论如何不能去!我当然是个没学问的人,我自己知道没有学问,从前穷得只能勉强读一点书,不过我现在不是要谈这些事情,不是要谈我自己,而是要替拉塔齐亚叶夫辩护,不管您怎么想。他写得好,很好,很好,写得实在好。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无论如何不会同意您的看法。他写得文笔优美,行文跌宕,形象生动,思想活跃;写得非常好!您也许没带着感情看书,瓦兰卡,或者看书的时候心情不好,为了什么事正在生费奥多拉的气,或者您那里出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不,您就带着感情把书再看一遍吧,最好是在您心满意足、兴高采烈、情绪很好的时候,比如说,当您嘴里含着糖果的时候看。我不否认(谁也不会否认这一点),确实有比拉塔齐亚叶夫更好的作家,甚至还有非常好的作家。但是,他们好,拉塔齐亚叶夫也好,他们写得好,他也写得好。他写自己的东西,有独特的风格,写出来的东西非常出色。好吧,再见了,亲人儿。我不能再写下去,我还有事要忙着做。您要谨慎呀,亲人儿,我最亲爱的心肝,安静下来吧,上帝会保佑您。

    您的忠实的朋友马卡尔·杰武什金

    附言:谢谢您的书,我的亲人儿,我们也要读普希金的作品。今天晚上我一定去看您。

    七月一日

    我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不,我亲爱的,不,我不能再在你们这里生活下去了。我想来想去,觉得我如果放弃这样好的位置,那真是太傻了。到了那里,我至少可以不必为一块面包发愁。我要努力奋斗,我要博得人家的喜欢,如果需要的话,我甚至设法改变自己的性格。当然,在陌生人中间过日子,讨人家的欢心,躲躲闪闪,勉强自己,————这些都是痛苦的,难受的,但是上帝会保佑我。总不能一辈子做个孤僻的人啊。我以前也有过这种经历。我记得小时候念寄宿学校的情景。每逢星期日,我总是蹦呀跳的,尽情玩耍,有时挨妈妈的骂,也一点无所谓。我兴高采烈,欢欣鼓舞。可是天色渐渐黑下来,我心头愈来愈发愁,九点钟我得回到寄宿学校里去。那里的一切是那么陌生,那么冷酷,那么严厉。到了星期一,女教师们肝火特别旺。我真伤心,真想哭。我跑到角落里,独自个儿偷偷地哭。我还得把眼泪擦干净,要不,人家会说我是懒骨头,可是我根本不是为了要念书才哭的。嘿,那又有什么呢?我习惯了,等到我离开寄宿学校、跟女友们告别的时候,我也哭了呢。我依靠你们两个人过日子,这样做很不好。这种想法使我感到非常痛苦。我坦率地把一切说给您听,因为我跟您坦率惯了。难道我没看见费奥多拉每天一大清早起来,洗个不停,一直忙到深夜?老骨头也需要歇歇呀。难道我没看见您把最后一个子儿都花在我身上,您为我而倾家荡产吗?您不是一个有家当的人,我亲爱的!您在信中说您愿意把东西变卖光,不让我受苦受难。我相信,我亲爱的,我相信您的一片好心。可是您是现在这么说。现在您有外快,您能够拿到奖金,可是往后呢?您自己知道,我经常害病,我不能像您那样工作,心有余而力不足,何况活儿也不是经常有。我留下来干什么?瞧着你们两个人,我不好受,心里非常痛苦。我有什么办法能帮您一点小忙呢?为什么您那么需要我,我亲爱的?我对您有过什么好处吗?我不过是满心喜欢您,深深地爱着您,真心诚意地爱您,可是,我的命苦啊!我会爱,我能够爱,但是我无能为力,没法报答您的恩惠。您别再留我了,您细细想一想,把您最后的意见告诉我。等候您的回信。

    您的亲爱的瓦·杜

    七月一日

    胡闹,胡闹,瓦兰卡,简直是胡闹!留下您一个人,您的小脑袋就会胡思乱想,什么怪念头都来了。样样事情不称心!我现在看清楚,那完全是胡闹。您在我们这里还缺少些什么,亲人儿,您倒说说看!大家爱您,您爱我们,我们大家都很满意,很幸福,————还要什么呢?唉,您在陌生人中间将怎么办?您看来还不知道陌生人是什么样的人吧?……这个,您倒不妨向我打听,我会告诉您陌生人是什么样的人。我了解他们,亲人儿,我很了解他们,因为我吃过他们的面包。他们可凶狠哪,瓦兰卡,凶狠得使您的一副好心肠也受不了,他们会用责备、埋怨和蔑视的目光折磨您的心灵。您在我们这里感到温暖、舒适,就像鸟儿安居在窝里。可是您却狠下心肠离开我们。唉,您走了,叫我们怎么办,我这个老头儿怎么办?谁说我们不需要您?您没有用处?怎么会没有用处?不,亲人儿,您自己想想看,您怎么会没有用处呢?您对我就很有用处,瓦兰卡。您对我就有很好的作用……比如我现在想念您,我就觉得很快活……我有时给您写信,在信中倾诉衷情,又能收到您的详细的回信。我替您买衣服,定做帽子;有时您有事托我办,我也有事托……不,您怎么会没有用处?我年纪大了,一个人可怎么办?有什么用?您也许根本没想到这一层,瓦兰卡;不,这一层您正要好好想一想:“我不在,他可怎么办?”我跟您相处惯了,我的亲人儿。要是您不在,将会怎么样呢?我只能往涅瓦河里一跳,事情就这样了结。是啊,真的就会这样,瓦兰卡。您走了,我留下来干什么呀!唉,我的心肝,瓦兰卡!看来您想把我装上货车运往沃尔科沃墓地,只有一个要饭的老太婆送殡,到了那里,在棺材上撒上沙土,把我一埋,就离开了,撂下我孤单单地躺在泥土里。做不得,做不得,亲人儿!真的做不得,实实在在做不得!我送还您的书,我亲爱的,瓦兰卡,如果您,我亲爱的,要问我对您这本书的看法,那我可以告诉您,我一生中还没有看过这样的好书。我现在要问我自己,亲人儿,我怎么会像个大傻瓜似的活到现在?上帝宽恕我!我做过些什么事?我从哪个荒山野林里来的?要知道我什么也不懂,亲人儿,真的什么也不懂!确确实实什么也不懂!我老实告诉您,瓦兰卡,我是个没学问的人。我看过的书很少,少得可怜,几乎没看过什么书。看过《人的画像》14,这是一本好书;看过《用铃铛奏出各种曲调的男孩》15和《伊比库斯的鹤》16,————就这么几本,其他的书从来没看过。现在我看了您这本书里的《驿站长》,我要告诉您,亲人儿,一个人活着,却往往不知道自己身边有本书,其中详尽地展示了自己的整个生活。有些事自己过去没想到,现在看了这样的书,一切都慢慢地记起来,对上号,看清了。最后,我喜欢您的这本书,还有一个原因:有的作品,尽管看了又看,花费很大的力气,却还是高深莫测,仿佛怎样也没法看懂。拿我来说,我是愚笨的,我天生是愚笨的,所以我不能看太正经的作品。可是看这本书呀,就像我自己写出来的,打个比方,仿佛拿我的一颗心在人们面前翻转过来,然后详详细细地描写,————就是这么一回事!事情很简单,我的天;一点儿也不难!真的,我本该自己动手写,为什么不写呢?要知道我的感受跟书中描写的一模一样,我自己有时就处在同样的境地,比方说,像这个可怜的萨姆松·维林一样。在我们中间不知有多少个像萨姆松·维林这样忠厚的苦命人!这一切写得多么生动啊!当我读到他痛苦万分,想借酒浇愁,喝得烂醉如泥,神志不清,整天盖着一件羊皮袄睡觉,一想起自己的女儿————迷途的羔羊杜妮亚,就伤心地哭,用脏下摆擦擦眼睛,这时候我也禁不住要落眼泪了。不,这写得很真实!您读一读吧,这写得很真实!生活中就有这样的事实!我亲眼目睹过,这一切就发生在我的周围。就拿捷列扎来说(何必扯远呢),哪怕就说我们的那位可怜的文官,也许正是这样的一个萨姆松·维林,只不过他姓戈尔什科夫,姓氏不同罢了。这种事是很普通的,亲人儿,您和我都可能遇到这种事。就连住在涅瓦大街或海岸街的伯爵,也不例外,只是看起来好像不一样,因为他们总有自己的一套,要保持高贵的气派,但是他一点也不例外,什么事情都可能临到他的头上,同样的事情也可能临到我的头上。事情就是这样,亲人儿,您可还想离开我们。瓦兰卡,我很可能就像萨姆松·维林那样消沉下去。您会毁了我,也毁了您自己,我的亲人儿。唉,我的心肝,看在上帝面上,您就丢开这些荒唐的念头吧,别再平白无故地折磨我。您是我的一只柔弱的小鸟儿,羽毛都还没有长好,您怎么养得活自己?怎么能使自己免受坏人的欺凌和暗算?算了,瓦兰卡,改变主意吧;别听信那些无聊的劝告和谗言,再看一遍您的书,用心地看,这对您会有好处的。

    我跟拉塔齐亚叶夫谈到《驿站长》。他对我说,这都是过时的东西,现在流行的书是带插图和有各种说明的。老实说,我没有完全听懂他的话。最后他说,普希金很好,为神圣的俄罗斯增光,他还对我说了许多关于他的话。是的,是很好,瓦兰卡,是很好。您再用心地看一遍书吧,您就听从我的劝告,让我这老头儿因为您听话而感到幸福。那时候,上帝会褒奖您,我的亲人儿,一定会褒奖您。

    您的忠诚的朋友马卡尔·杰武什金

    七月六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费奥多拉今天给我带来十五个银卢布。当我给她三个银卢布时,她有多么高兴啊,这个可怜的女人!我赶忙给您写信。我现在正在给您裁背心,料子多好呀,浅黄色带花的。我给您送去一本书,里边收了不少小说,我看过几篇,您就看一看其中一篇《外套》吧。您约我跟您一起去看戏,这会不会花钱太多?我们可以买最高一层楼座的票。我很久没有上剧院了,我真的不记得什么时候去过。可我还是担心,看一次戏会不会花钱太多?费奥多拉连连摇头。她说您现在过日子根本不是量入为出,这一点我也看出来了,您光在我一个人身上就花费了多少钱!您得小心呀,我亲爱的,但愿不要乐极生悲。费奥多拉还告诉我说,外面传说您跟您的房东太太吵起来了,因为您没有付给她钱。我真替您担心。好吧,再见了;我有事忙着。事情倒是小事情;我要换一换帽子上的缎带。

    瓦·杜

    附言:您要知道,如果我们上剧院去,那我要戴上我的新帽子,披上我的黑披肩。您看这样好不好?

    七月七日

    亲爱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女士:

    ……我老是想着昨天的事。是呀,亲人儿,我过去有段时候也胡闹过。我迷上了一个女演员,没命地迷上了,这倒也不足为怪;最奇怪的是我几乎根本没见过她,剧院也总共只去过一回,可是尽管这样,我还是迷上了她。那时候我隔壁住着五个调皮捣蛋的年轻人。我跟他们厮混在一起,不由自主地厮混在一起,虽说我对他们总保持比较客气的态度。为了不显得落落寡合,我什么事都随声附和他们。他们对我滔滔不绝地讲那个女演员!每天晚上,剧院里一开场,大伙儿(他们从来不在正经事上花一个子儿)就一窝蜂地赶往剧院,登上最高一层的楼座,朝那个女演员拼命鼓掌喝彩,简直是疯疯癫癫!后来他们不让我睡觉,通宵念叨着她,每个人都管她叫作自己的格拉霞,大家都爱她一个人,大伙儿心里都有这么一只金丝雀。他们也挑动了我的心,我本来就经不起外界的诱惑;那时候我年纪还很轻。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怎么会跟他们一起上剧院,坐在四楼看戏。说看戏,我只看得到舞台的一角,可是听倒都听得见。女演员的歌喉确实很出色,像夜莺在歌唱,又嘹亮,又甜润!我们使劲儿鼓掌,拉开嗓门儿叫好,————一句话,弄得人家险些儿来收拾我们,结果一个人被拉出去了。我走回家去,————走路跟腾云驾雾一般!口袋里总共只剩一个银卢布,可是离发薪的日子还有整整十天。您猜我怎么样,亲人儿?到了第二天,我在上班之前,拐进法国商人开设的香粉铺,买了香水,又买香皂,弄得囊空如洗。我自己也不知道那时候我为什么要买这些东西。我也不回到家里去吃饭,尽在她的窗底下走来走去。她住在涅瓦大街,住在四层楼。我回到家里,稍微休息那么个把钟头,又上涅瓦大街去,在她的窗底下徘徊。我就这样徘徊了一个半月,痴情地追逐着她;我还雇了漂亮的马车在她的窗底下来来往往,结果弄得筋疲力尽,背上了债,后来也就不爱她了;厌倦了!您看,一个女演员能把一个正派人弄成什么样子,亲人儿!不过,我年纪轻,那时候年纪还轻!……

    马·杰

    七月八日

    我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女士:

    本月六日我收到的那本书,现在我赶紧还给您,同时赶紧在这封信里跟您谈谈我的想法。真糟糕,亲人儿,您叫我落到这般窘困的地步,真糟糕。您听我说,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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