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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九十九度中最新章节!

    因为时局,我的家暂时移居到××。对楼张家的洋房子楼下住着绣绣。那年绣绣十一岁,我十三。起先我们互相感觉到使彼此不自然,见面时便都先后红起脸来,准备彼此回避。但是每次总又同时彼此对望着,理会到对方有一种吸引力,使自己不容易立刻实行逃脱的举动。于是在一个下午,我们便有意距离彼此不远地同立在张家楼前,看许多人用旧衣旧鞋热闹地换碗。

    还是绣绣聪明,害羞地由人丛中挤过去,指出一对美丽的小磁碗给我看,用秘密亲昵的小声音告诉我她想到家里去要一双旧鞋来换。我兴奋地望着她回家的背影,心里漾起一团愉悦的期待。不到一会子工夫,我便又佩服又喜悦地参观到绣绣同换碗的贩子一段交易的喜剧,变成绣绣的好朋友。

    那张小小的图画今天还顶温柔的挂在我的胸口。这些年了,我仍能见到绣绣的两条发辫系着大红绒绳,睁着亮亮的眼,抿紧着嘴,边走边跳地过来,一只背在后面的手里提着一双旧鞋。挑卖磁器的贩子口里衔着旱烟,像一个高大的黑影,笼罩在那两簇美丽得同云一般各色磁器的担子上面!一些好奇的人都伸过头来看。“这么一点点小孩子的鞋,谁要?”贩子坚硬的口气由旱烟管的斜角里呼出来。

    那天张家有人听得不过意了,进去干涉,这一来,更触动了徐大奶奶的歇斯塔尔利亚的脾气,索性气结地坐在地上狠命地咬牙捶胸,疯狂似的大哭。等到我也得到消息过去看她们时,绣绣已哭到眼睛红肿,蜷伏在床上一个角里抽搐得像个可怜的迷路的孩子。左右一些邻居都好奇,好事地进去看她们。我听到出来的人议论着她们事说:“徐大爷前月生个男孩子。前几天替孩子做满月办了好几桌席,徐大奶奶本来就气得几天没有吃好饭,今天大爷来又说了她同绣绣一顿,她更恨透了,巴不得同那个新的人拼命去!凑巧绣绣还护着爹,倒怨起妈来,你想,她可不就气疯了,拿孩子来出气么?”我还听见有人为绣绣不平,又有人说:“这都是孽债,绣绣那孩子,前世里该了他们什么吧?怪可怜的,那点点年纪,整天这样捱着。你看她这场病也会不死?这不是该他们什么还没有还清么?!”

    这样日子渐渐过去,天凉快下来,绣绣已经又被指使着去临近小店里采办杂物,单薄的后影在早晨凉风中摇曳着,已不似初夏时活泼。看到人总是含羞地不说什么话,除却过来找我一同出街外,也不常到我们这边玩了。

    这些中间人的好话到了那生气的两个人耳里,好像更变成一种刺激,大奶奶听到时只是冷讽着:“人家有了儿子了,还顾了什么女儿!”大爷却说:“我就给她学费,她那小气的妈也不见得送她去读书呀?”大奶奶更感到冤枉了,“是我不让她读书么?你自己不说过:女孩子不用读那么些书么?”

    这世界上许多纷纠使我们孩子的心很迷惑,——那年绣绣十一,我十三。

    起初我以为绣绣没有爹,不久我就知道原来绣绣的父亲是个很阔绰的人物。他姓徐,人家叫他徐大爷,同当时许多父亲一样,他另有家眷住在别一处的。绣绣同她妈妈母女两人早就寄住在这张家亲戚楼下两小间屋子里,好像被忘记了的孤寡。绣绣告诉我,她曾到过她爹爹的家,那还是她那新姨娘没有生小孩以前,她妈叫她去同爹要一点钱,绣绣说时脸红了起来,头低了下去,挣扎着心里各种的羞愤和不平。我没有敢说话,绣绣随着也就忘掉了那不愉快的方面,抬起头来告诉我,她爹家里有个大洋狗非常的好,“爹爹叫它坐下,它就坐下。”还有一架洋钟,绣绣也不能够忘掉“钟上面有个门”,绣绣眼里亮起来,“到了钟点,门会打开,里面跳出一只鸟来,几点钟便叫了几次。”“那是——那是爹爹买给姨娘的。”绣绣又偷偷告诉了我。

    自此以后,我们的往来一天比一天亲密。早上我伴绣绣到西街口小庐里买点零星东西。绣绣是有任务的,她到店里所买的东西都是油盐酱醋,她妈妈那一天做饭所必需的物品,当我看到她在店里非常熟识地要她的货物了,从容地付出或找入零碎铜元同吊票时,我总是暗暗地佩服她的能干,羡慕她的经验。最使我惊异的则是她妈妈所给我的印象。黄瘦的,那妈妈是个极懦弱无能的女人,因为带着病,她的脾气似乎非常暴躁。种种的事她都指使着绣绣去做,却又无时无刻不咕噜着,教训着她的孩子。

    绣绣的环境一天不如一天,的确好像有孽债似的,她妈的暴躁比以前更迅速地加增,虽然她对绣绣的病不曾有效地维护调摄,为着忧虑女儿的身体那烦恼的事实却增进她的衰弱怔忡的症候,变成一个极易受刺激的妇人。为着一点点事,她就得狂暴地骂绣绣。有几次简直无理地打起孩子来。楼上张家不胜其烦,常常干涉着,因之又引起许多不愉快的口角,给和平的绣绣更多不方便同为难。

    绣绣泪汪汪地点点头,没有答应,云似的两簇花磁器的担子和初夏的景致又飘过我心头,我捏着绣绣的手,也就默然。外面秋风摇撼着楼前的破百叶窗,两个人看着小脚老妈子将那美丽的尸骸同其他茶壶粗碗的碎片,带着茶叶剩菜,一起送入一个旧簸箕里,葬在尘垢中间。

    突然地有一天早晨,张家楼下发出异样紧张的声浪,徐大奶奶在哭泣中锐声气愤地在骂着,诉着,喘着,与这锐声相间而发的有沉重的发怒的男子口音。事情显然严重。借着小孩子身份,我飞奔过去找绣绣。张家楼前停着一辆讲究的家车,徐大奶奶房间的门开着一线,张家楼上所有的仆人,厨役,打杂同老妈,全在过道处来回穿行,好奇地听着热闹。屋内秩序比寻常还要紊乱,刚买回来的肉在荷叶上挺着,一把蔬菜萎靡的像一把草,搭在桌沿上,放出灶边或菜市里那种特有气味,一堆碗箸,用过的同未用的,全在一个水盆边放着。墙上美人牌香烟的月份牌已让人碰得在歪斜里悬着。最奇怪地是那屋子里从来未有过的雪茄烟的气雾。徐大爷坐在东边木床上。紧紧锁着眉,怒容满面,口里衔着烟,故作从容地抽着,徐大奶奶由邻居里一个老太婆同一个小脚老妈子按在一张旧藤椅上还断续地颤声地哭着。

    神明本身既发生了问题,神明自有公道慈悲等说也就跟着动摇了。但是一个漂泊不得于父母的寂寞孩子显然需要可皈依的主宰的,所以据我所知道,后来观音同耶酥竟是同时庄严地在绣绣心里受她不断地敬礼!

    直到我被家里人连催着回去吃饭时,绣绣始终只缄默地坐在角落里,由无望地伴守着两个互相仇视的父母,听着楼上张太太的几次清醒的公平话,尤其关于绣绣自己的地方。张太太说的要点是他们夫妇两人应该看绣绣面上,不要过于固执。她说:“那孩子近来病得很弱,”又说:“大奶奶要留着一点点也是想到将来的事,女孩子长大起来还得出嫁,你不能不给她预备点。”她又说:“我看绣绣很聪明,下季就不进学,开春也应该让她去补习点书。”她又向大爷提议:“我看以后大爷每月再给绣绣筹点学费,这年头女孩不能老不上学,尽在家里做杂务的。”

    病后,绣绣那灵活的脸上失掉所有的颜色,更显得异样温柔,差不多超尘的洁净,美得好像画里的童神一般,声音也非常脆弱动听,牵得人心里不能不漾起怜爱。但是以后我常常想到上帝不仁的摆布,把这么美好敏感,能叫人爱的孩子虐待在那么一个环境里,明明父母双全的孩子,却那样零仃孤苦、使她比失却怙恃更茕孑无所依附。当时我自己除却给她一点童年的友谊,作个短时期的游伴以外,毫无其他能力护助着这孩子同她的运命搏斗。

    有一天,天将黑的时候,绣绣说她肚子痛,匆匆跑回家去。到了吃夜饭时候,张家老妈到了我们厨房里说,绣绣那孩子病得很,她妈不会请大夫,急得只坐在床前哭。我家里人听见了就叫老陈妈过去看绣绣,带着一剂什么急救散。我偷偷跟在老陈妈后面,也到绣绣屋子去看她。我看到我的小朋友脸色苍白地在一张木床上呻吟着,屋子在那黑夜小灯光下闷热的暑天里,显得更凌乱不堪。那黄病的妈妈除却交叉着两只手发抖地在床边敲着,不时呼唤绣绣外,也不会为孩子预备一点什么适当的东西。大个子的蚊子咬着孩子的腿同手臂,大粒子汗由孩子额角沁出流到头发旁边。老陈妈慌张前后的转,拍着绣绣的背,又问徐大妈妈——绣绣的妈——要开水,要药锅煎药。我偷个机会轻轻溜到绣绣床边叫她,绣绣听到声音还勉强地睁开眼睛看看我作了一个微笑,吃力地低声说:“蚊香……在屋角……劳驾你给点一根……”她显然习惯于母亲的无用。

    无论如何,那两人固执着偏见,急迫只顾发泄两人对彼此的仇恨,谁也无心用理性来为自己的纠纷寻个解决的途径,更说不到顾虑到绣绣的一切。那时我对绣绣的父母两人都恨透了,恨不得要同他们说理,把我所看到各种的情形全盘不平地倾吐出来,叫他们醒悟,乃至于使他们悔过,却始终因自己年纪太小,他们情形太严重,拿不起力量,懦弱地抑制下来。但是当我咬着牙毒恨他们时,我偶然回头看到我的小朋友就坐在那里,眼睛无可奈何地向着一面,无目的愣着,忽然使我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悟到此刻在我看去无疑问的两个可憎可恨的人,却是那温柔和平绣绣的父母。我很明白即使绣绣此刻也有点恨他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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