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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七•記

    遊黃溪記

    北之晉,西適豳,東極吳,南至楚、越之交,其間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數,永最善。環永之治百里,北至於浯溪,西至於湘之源,南至於瀧泉,東至於黃溪東屯,其間樂山水而村者以百數,黃溪最善。黃溪距州治七十里,由東屯南行六百步,至黃神祠。祠之上兩山牆立。如丹碧之葉駢植。與山升降。其缺者為崖峭岩窟。水之中皆小石。平布黃神之上。揭水八十步。至初潭,最奇麗,殆不可狀。其略若剖大甕,側立千盡,溪水積焉。黛蓄膏渟,來若白虹,沈沈無聲,有魚數百尾,方來會石下。南去又行百步,至第二潭。石皆巍然,臨峻流,若頦領齗齶。其下大石雜列,可坐飲食。有鳥赤首烏翼,大如鵠,方東向立。自是又南數里,地皆一狀,樹益狀,石益瘦,水鳴皆鏘然。又南一里,至大冥之川,山舒水緩,有土田。始黃神為人時,居其地。

    傳者曰:「黃神王姓,莽之世也。莽既死,神更號黃氏,逃來,擇其深峭者潛焉。」始莽嘗曰,「余黃虞之後也」,故號其女曰「黃皇室主」。黃與王聲相邇,而又有本,其所以傳言者益驗。神既居是,民咸安焉。以為有道,死乃俎豆之,為立祠。後稍徙近乎民,今祠在山陰溪水上。元和八年五朋十六日,既歸為記,以啟後之好遊者。

    始得西山宴遊記

    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恒惴惴。其隙也,則施施而行,漫漫而遊。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回谿,幽泉怪石,無遠不到。到則披草而坐,傾壺而醉。醉則更相枕以臥,臥而夢。意有所極,夢亦同趣。覺而起,起而歸。以為凡是州之山水有異態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華西亭,望西山,始指異之。遂命僕人過湘江,緣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窮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遊。則凡數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勢,岈然窪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攢蹙累積,莫得遁隱。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然後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塿為類,悠悠科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遊,而不知其所窮。引觴滿酌,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然後知吾向之未始遊,遊於是首始,故為之文以誌。是歲,元和四年也。

    鈷鉧潭記

    鈷鉧潭在西山西,其始蓋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東流,其巔委勢峻,蕩擊益暴,齧其涯,故旁廣而中深,畢至石乃止。流沫成輪,然後徐行,其清而平者且十畝,有樹環焉,有泉懸焉。

    其上有居者,以予之亟遊也,一旦款門來告曰:「不勝官租私券之委積,既芟山而更居,願以潭上田貿財以緩禍。」予樂而如其言。則崇其臺,延其檻,行其泉於高者而墜之潭,有聲潀然。尤與中秋觀月為宜,於以見天之高,氣之迥。

    孰使予樂居夷而忘故土者,非茲潭也歟?

    鈷鉧潭西小丘記

    得西山後八日,尋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鈷鉧潭。西二十五步,當湍而浚者為魚梁。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樹。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其嶔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於溪;其衝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於山。

    丘之小不能一畝,可以籠而有之。問其主,曰:「唐氏之棄地,貨而不售。」問其價,曰:「止四百。」予憐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時同遊,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剷刈穢草,伐去惡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由其中以望,則山之高,雲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遨遊,舉熙熙然回巧獻技,以效茲丘之下。枕席而臥,則清泠之狀與目謀,瀯瀯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不匝旬而得異地者二,雖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茲丘之勝,致之澧鎬鄠杜,則貴遊之士爭買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棄是州也,農夫漁父,過而陋之。價四百,連歲不能售。而我與深源、克己獨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書於石,所以賀茲丘之遭也。

    至小丘西小石潭記

    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聞水聲,如鳴珮環,心樂之。伐竹取道,下見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甚為岩。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遊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動;倏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遊者相樂。

    潭西南而望,鬥折蛇行,明滅可見。其岸勢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坐潭上,四面竹樹環合,寂寥無人,淒神寒骨,悄愴幽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

    同遊者吳武陵、龔古,余弟宗玄;隸而從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

    袁家渴記

    由冉溪西南水行十里,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鈷鉧潭。由溪口而西,陸行,可取者八九,莫若西山。由朝陽岩東南水行,至蕪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皆永中幽麗奇處也。

    楚、越之間方言,謂水之支流者為「渴」。音若「衣褐」之「褐」,渴上與南館高嶂合。下與百家瀨合。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淺渚,間廁曲折,平者深墨,峻者沸白。舟行若窮,忽又無際。有小山出水中,山皆美石,上生青叢,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岩洞,其下多白礫,其樹多楓柟石楠,楩櫧樟柚,草則蘭芷。又有異卉,類合歡而蔓生,翏轕水石。每風自四山而下,振動大木,掩苒眾草,紛紅駭綠,蓊葧香氣。衝濤旋瀨,退貯谿谷,搖颺葳蕤,與時推移。其大都如此,余無以窮其狀。

    永之人未嘗遊焉,余得之不敢專也,出而傳於世。其地主袁氏,故以名焉。

    石渠記

    自渴西南行,不能百步,得石渠,民橋其上。有泉幽幽然,其鳴乍大乍細。渠之廣,或咫盡,或倍尺,其長可十許步。其流抵大石,伏出其下。逾石而往,有石泓,昌蒲被之,青鮮環周。又折西行,旁陷岩石下,北墮小潭。潭幅員減百尺,清深多儵魚。又北曲行紆餘,睨若無窮,然卒入於渴。其側皆詭石怪木,奇卉美箭,可列坐而庥焉。風搖其巔,韻動崖谷。視之既靜,其聽始遠。

    予從州牧得之,攬去翳朽,決疏土石,既崇而焚,既釃而盈。惜其未始有傳焉者,故累記其所屬,遺之其人,書之其陽,俾後好事者求之得以易。元和七年正月八日,蠲渠至大石。十月十九日,逾石得石泓小潭。渠之美於是始窮也。

    石澗記

    石渠之事既窮,上由橋西北,下土山之陰,民又橋焉。其水之大,倍石渠三之一。亙石為底,達於兩涯。若床若堂,若陳筵席,若限閫奧。水平布其上,流若織文,響若操琴。揭跣而往,折竹箭,掃陳葉,排腐木,可羅胡床十八九居之。交絡之流,觸激之音,皆在床下;翠羽之木,龍鱗之石,均蔭其上。古之人其有樂乎此耶?後之來者,有能追予之踐履耶?得意之日,與石渠同。

    由渴而來者,先石渠,後石澗;由百家瀨上而來者,先石澗,後石渠。澗之可窮者,皆出石城村東南,其間可樂者數焉。其上深山幽林,逾峭險,道狹不可窮也。

    小石城山記

    自西山道口徑北,逾黃茅嶺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尋之無所得;其一少北而東,不過四十丈,土斷而川分,有積石橫當其垠。其上為睥睨梁欐之形,其旁出堡塢,有若門焉。窮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聲,其響之激越,良久乃已。環之可上,望甚遠,無土壤而生嘉樹美箭,益奇而堅,其疏數偃仰,類智者所施設也。

    噫!吾疑造物者之有無久矣。及是,愈以為誠者。又怪其不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勞而無用,神者倘不宜如是,則其果無乎?或曰:「以慰夫賢而辱於此者。」或曰:「其氣之靈不為偉人,而獨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信之。

    柳州東亭記

    出州南譙門,左行二十六步,有棄地在道南。南值江,西際垂楊傳置,東曰東館。其內草木猥奧,有崖谷,傾亞缺圮。豕得以為囿,蛇得以為藪,人莫能居。

    至是始命披刜蠲疏,樹以竹箭松檉桂檜柏杉。易為堂亭,峭為杠梁。下上徊翔,前出兩翼。憑空拒江,江化為湖。眾山橫環,尞闊瀴灣。當邑居之劇,而忘乎人間,斯亦奇矣。乃取館之北宇,右辟之以為夕室;取傳置之東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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