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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柳塘送到门外,看着大夫坐车走了,江湄也要告辞,柳塘挽他稍坐。回到房里,江湄便报告说玉枝经过良好,已经完全清醒,大夫今天又来看过,据说伤处并没变化,只要这样下去,便可克期告痊。柳塘听了甚喜,又叹息说:“我家里这才叫祸不单行。人家千年不遇的事,我竟同时遇上两件,运气可谓坏到极点。幸而还都得到救星,转危为安,也算不幸中的大幸。现在两条命都保住了,可以说,完全是老弟的功劳,我真不知怎样报答你。”江湄道:“老伯说得太远了,我不过赶上了,稍尽点心,有什么功劳。”接着,又说:“今晨回去,璞玉等还在等待消息,并没睡觉。听了太太受伤情形,吓得不得了,连家母也要过来看望。我说太太怕人搅扰,去了也不能见面,何必去添麻烦?不如过几日再说,这样才把她们拦住了。”柳塘道:“本来这样最好,不过我既不能离开家里,那边的事只可托老弟照顾了。至于小女玉枝,老弟很不必对她避忌。咱们是通家之好,我讨句大话,你们就是兄妹,何况她的命又是你救的,病好以后,还不知多么感激呢。”江湄听着,似乎感觉柳塘语中夹有隐意,不由红了脸,吃吃地说:“这很不值得。”

    柳塘笑道:“提起小女,倒是我一桩心事,她本已有了主儿了。”江湄听着,似乎大受震动,不由的抬头瞧看柳塘,面上神色大变。但他立刻觉悟露出痕迹,急忙又扭转脸,避开柳塘眼光,很不安地拿起碗来喝茶。柳塘暗笑,便接着道:“她的亲事也很奇怪,是那个到你府上卖杂货的老绅董给作媒。因为那老绅董有一次在路上丢了一笔千元巨款,被一个姓唐的货郎拾去,居然原封还给了她。老绅董认为这货郎是天下少有的好人,将来必要发迹,就来给小女玉枝作媒。我看姓唐的很是诚实,就答应了。”江湄接口道:“凭您这家儿,真就跟挑担负贩的作亲么?”柳塘道:“我倒不在乎家世,只要本人好就得。不过,这姓唐的并没好到底。才定下亲事,他就遇到一个小时青梅竹马的情人,重续了旧好,于是这桩亲事就算无形取消了。”江湄怔了一下道:“这姓唐的未免太混账,难道您就由着他这样失信么?”柳塘笑道:“我不由着他,难道还跟他去打官司?再说,我对这桩亲事已经后悔了。起初,我只看重诚实,觉得人虽粗些,慢慢还可以成全。哪知他不受成全,满脑子的土俗市井,简直天生的小买卖人,万万配不上我的小女。所以,出这岔头,正可我的心。婚姻的事,本由天定,姓唐的跟小女没有缘分。所以,虽说成了还是得散,倘若到现时还没有散,我心里还不知如何难过呢。”

    江湄听着一怔,瞪着眼似乎很诧异他的话。柳塘笑道:“这你还不明白么?”江湄摇头道:“我不明白。”柳塘道:“你回去想想,慢慢也会明白的。倘若你一定要问,我也可以开诚布公地告诉你。我现在遇见老弟,这等人才,再想想小女所许配的竟是那样人,怎会不难过呢。”江湄听着方自愕然。柳塘已拍着他的肩头说道:“我不愿弄那些俗气,就跟老弟当面说了吧。小女曾受你救命之恩,我绝不能把她再许旁人。从前几天我已有这意思,昨天老弟诉说过去身世和所抱的主张,我就更决定了,所以今天同你面讲。你很不必说什么高攀不配的活。我已说过,小女初次曾许给串街的货郎,难道你连货郎还不如么?”江湄想不到柳塘会如此直言无忌,倒被闹得惊诧失色,不知怎样回答是好。柳塘又笑道:“老弟,我知道你也很爱小女的,咱们开诚相见,谁也不要客套,现在你痛快说,愿意这件亲事不愿。”

    江湄红了脸道:“当然我求之不得,只是这不得先问问您的小姐吗?”柳塘道:“当然要问她的。我想她也和你一样,这事可以算没问题了。不过现在先不必提起,等她们母女的病全好了,你再和令堂商量,托位大宾出头一保,咱们就算乾坤定矣。我们不要虚文,暂时只你我知道好了。”江湄虽是很有阅历的人,但却未经过这样阵式。而且他向来以为柳塘是位循规蹈矩的老年人,万想不到他会这样脱略,把女儿终身大事,竟面说面讲起来,不过这事正是江湄所希望的。好像一个人正盼望做官,立刻便有人送来委任状,当然喜出望外,绝对不会推辞,只是也不好答应,倒觉十分发窘。半晌才吃吃答道:“这个当然……小侄当然愿意,不过……”柳塘接口道:“不过什么,你还说高攀俯就的话啊。”江湄摇头道:“不是。我说要先禀明家母。”

    柳塘道:“我方才说过,自然要先请示令堂。不过我早已看透了,贤弟你对小女,真是前世有缘,必是从一见面就爱上她。至于令堂更是已经看透你的心思,老人家不知从几年前就盼望抱孙子,只为你前次婚姻不如意,对女性生了恶感,一直不肯提续娶的事,老人家也不便强拗你。如今好容易见你有了可意的对象,还会不竭力成全?只看她对我们这样特别要好,便是替儿子在用心了。哈哈,恐怕世上自有翁婿以来,还没有这样说话的,我就确定咱们的关系了。这不是我荒唐,实在是有把握。若不是看得明白,也不敢这样鲁莽,万一我把小女许你,你摇头不要,我这老脸往哪儿摆啊。”江湄被他说得只剩了红脸。说着,他又哈哈笑道:“老弟,你看我也有点江湖气吧,昨天你的行事,很叫我出于意外。所以,今天我也办件出你意外的事,叫你瞧瞧。”江湄无话可说,只得陪着他笑道:“我真想不到您有此一举。”柳塘笑道:“你以为我是个书呆式的迂夫子么?我实不是那种人。我念书并没念成书痴,只在心里养成一种磊落纵横的不平之气。无奈处在这种环境,不能发泄……哦,你不要笑我,以为我家有着王厨子,我还配说什么磊落纵横。可是,老弟你不定明白不明白,像世俗那等好汉的行为,我是不屑于做的。譬如我拿刀把他们杀了,那够多么无聊。所以我只给他们做诗。这几年已做了不少,里面尽有未经人道的佳句,只可惜没印集子传世,这倒是我不光棍的地方。”说着,又哈哈一笑道:“今天对于老弟,我才算第一次露出本色,做了一件痛快事。咱们是慷慨论交,千金一诺。哈哈,果然千金一诺,一诺千金。当面一句话,就把千金许给你了。”江湄见柳塘言语中似有醉意,但知他并没饮酒,料想必是有所感触,就打岔道:“老伯,您可得改改称呼,不能再叫我老弟了。”柳塘道:“好好,那么叫你贤侄?这虚文倒没关系。我只有这一个女儿,你将来得好好儿待她,我以后也都倚仗你了。”江湄道:“小侄一定要孝顺您的。”柳塘笑道:“孝顺我是不敢当的。以后麻烦你的事恐怕很多,等将来你就知道了。”江湄心想,你把女儿嫁给我,有什么麻烦呢?但也不好细问,只得含笑答应。又谈了一会儿,便告辞而去。

    回到家中,悄悄把这事禀知母亲,自然有一番欣喜。但江老太太也深以柳塘的脱略行为,引为怪异。这时,玉枝已完全清醒,江湄从门外经过,听见她和璞玉说话。过一会儿,江老太太进去瞧看,江湄也跟入房中。玉枝已由璞玉口中得知江湄相救的热心盛情,虽未说话,却看着江湄,现出感激之色。江湄看着心想,你很不必感激,现在你父亲已把你许给我了,我救你本是丈夫救妻子,理所当然。但这时玉枝和璞玉都还蒙在鼓里呢。

    再说柳塘把江湄送走,心中觉得很是畅快,再想到自己的事,又冷笑了半晌。自觉在这几日中所遭遇的种种拂逆,最先雪蓉下堂,跟着和唐棣华拾坠欢,玉枝婚事发生变故,随后又失踪受伤,方才把她寻着,太太这里又出了凶案,还发露了丑事,这一档一档的刺激,若换个别人,恐怕早已承受不住。幸而自己还有修养心性的功夫,能够把一切看得平淡,付之一笑,并未受到什么影响,这倒是足以自豪的。柳塘虽然这样想法,其实不然,他已受了很深的影响,只是不自知觉而已。别的事还较比好些,惟有太太这件事,给他刺激最甚。他是一个极重体面的人,如何受得住这样难堪的耻辱?但是既已遇到这种事,虽然无可忍耐,也得拿着古时教徒受难的精神,来忍耐下去。表面虽然未失常态,但内部神经,经这样极度压迫,却已在不知不觉中受了伤损,渐入崩溃状态。好在他读书阅世,有着相当的养气功夫,尚能自加禁制,不致过分显露,止于心中的厌世念头加重,幽默感增加,渐渐变成一种玩世不恭的狂放态度,自己却不知觉,尚以为能把奇耻大辱付诸流水行云,是别人所不能及的。却不知这正是心理变态,因为抑塞情怀,不能对他人发泄,就只可反转来自谑己嘲了。这时,他坐着沉吟一会儿,便徐徐踱入内宅,进了上房。见女仆在外间坐着,柳塘问她吃过饭没有。女仆说:“等一会儿别人来了,才能去吃。”柳塘道:“你去吧,吃过饭可赶着回来。”女仆应着走出。

    柳塘步入内室,见太太仍直挺挺躺着,却是清醒未睡,两眼直向着床顶,听见步履声音,才把眼光转过来。柳塘见她似已神智清楚,就凑近前去,说道:“你好些了,放心养着吧,大夫说,过一个月准可以好的。”太太听了,似乎要点头,却又不能动弹,只用目光表示感激之意。柳塘就坐在床边椅上,划火柴吸着纸烟,又道:“那个伤你的人,已经遭了报应,在当夜就投河死了。外面的人都不知道,只有一两个知道的,也都说他图财害命,惧罪自尽。这件事算完全消灭了,你再不要介意,只安心养病,病好了咱们安安静静过日子。”柳塘说话面向着房门,忽听太太格格作声,急忙转脸一看,只见太太满面泪痕,嘴唇颤动,似乎要说话却又说不出来。柳塘看着她的神情,似在感激中透着万分愧悔,知道她的意思,忙抚着她的肩头,附耳说道:“你不要说话,大夫曾嘱咐过的,千万留神。至于你的意思,我很明白,咱们是夫妇,可以无话不说,以前也怨我对你太冷淡些,这就是年纪的关系。我中年以前,生活太不检点,把身体精神都伤耗了,弄得未老先衰,自认是老头儿,一切都看淡了。你却是一个没出过闺房的女子,虽然也年过三十,却还和十几岁女孩一样。在出嫁时,抱着很大希望,梦想人生乐趣,不想竟遇到我这样老头儿,毫无情趣,又对你没一点亲热气儿,自然要把你逼得走了错步。这本是人情难免的事,我很原谅,这是实话,我若要责备你,还不如责备自己。何况你只是一步走错,随后就明白了,我在旁冷眼都看得出来。像去年你把厨房挪到跨院,就是凭据,到了最近,你的种种作为,更看出是立志改过,若不为改过,还没有这场事呢。论理我不该跟你明说,不过这件事存在你心里,终是块病,永远不能开化的,不如说明了大家痛快。过去的事只当做了个噩梦,谁也不要记着,从此以后,咱们重新打鼓另开张,安心乐意的过日子。现在我把玉枝也许给江家少爷了,以后两家来来往往,尽有乐事,你就往开处想吧。”

    太太听着说不出话,只是流泪。柳塘替她把泪拭干,又温慰了半晌,等女仆吃过饭回来,方才走出。从这日起,太太依着那老大夫的方法调理,居然日见痊可,柳塘看着更放了心。每隔一两日便到江宅去看玉枝一趟,玉枝的情形更好,伤口日见平复,饮食谈笑,都和好人一样,只是大夫还不许她起坐。柳塘每去必和她说些闲话,却没把定亲的事告诉她,因她尚住在江家,常和江氏母子盘桓,若是说明定亲,便要多所避忌,一切就不便了。璞玉也不断回家去看望太太,只是仍负着看护玉枝的责任,常住在江宅。十日以后,太太喉咙已能发声,身体也由板上解放,睡到床上。柳塘虽不叫她说话,她却常在不知不觉中说出几句。每天午饭后和晚饭后,柳塘必去看她,她便叫柳塘坐在身旁,伸手相握,常常眼波莹莹,望着柳塘,似将有语。柳塘却一见她开口,便以大夫的话劝阻,太太也就不再作声。但是常常握手相看,经过一两点钟,倒觉情意弥漫,双方心事相喻无言。

    过了几天,太太因感激柳塘的恩义,自愧过去的失德,心中积郁难忍,竟在一天晚上,不顾柳塘劝告,拉着他哭了起来。柳塘连声劝止,她仍哭着说道:“你别拦我,我就死了也得说,再不说就憋死了。我真没脸见你,当初做得不是人的事,给你丢脸,给你惹事,难得你知道了竟不恨我,还这么可怜我。天啊!我的心就是铁打的,也受不住啊。那天你说的那些话,咳,我跟你这几年,平常只觉你脾气好,到那天才知你是佛心人。明明是我的错儿,你偏揽到自己身上,硬说不怨我,这更叫我抱愧,什么叫被事所挤,天生是我下贱,没有人味。人家老夫少妻,世上尽有,难道都出这种事呀!咳,我那天听了你的话,真臊得不想活了,只又怕我死了叫你伤心,还给你添烦。再说,受你这样的恩德,我这世不报,不知还有来世没有,有来世也不定报得了报不了。所以我决心老着脸活下去,你年纪也大了,又没几个亲人,往后我要尽心伺候你一世。可是,我已不配再做你的太太,顶好你再娶一房,我只算是你的儿女了,其实连儿女也不配,你就把我当个奴婢吧。”说着,又呜咽不已。

    柳塘知道她已彻底悔悟,所说都是出于感激的良心话,就柔声说道:“你不许这样想,我已说过,过去的事都算消灭了,谁也不许记着,咱们还是和好的夫妇。现在你得养病,自然不能再说,就是好了以后,若再提一句旧事,我就要生气了。”太太道:“不管怎样,我反正知道自己不配再做你太太,你顶好另娶一个,咱们对外面自然不提,暗地里算我让开这个正位,省得沾污太太这两个字。咳,可惜雪蓉早早走了,若是她还在这里,我就跟她掉个过儿。”柳塘着急道:“你还说呀,合着我要大家全把过去的事忘掉,重新做起,你却非得记着不可,莫非当我是鼠肚鸡肠的人,所说的话全是假的。你还叫我另娶一个,难道看我这些年苦恼还没受够。现在痛快一句话,我已这样年纪了,你若真个疼我,以后就尽你的心,叫我安安静静,过舒心日子,永不要出是非。咱们这地方,老年夫妇都互相称作老伴儿,话虽粗俗,互相厮守。你说的那些话全没有用,我只希望你从今以后,把自己当作老人,和我做伴儿好了。”

    太太不好再说,只流着泪自指胸膛,似说良心有愧。柳塘只对她摆手,又坐了一会儿,便走出来。果然太太从此再也不提旧事,每日见面,只是稍叙家常,但双方经过这番披沥倾谈,已把隔膜消除,渐渐生出真的情感。又过几日,玉枝伤痕痊愈,可以行动自如,柳塘便把她和璞玉接回家中。柳塘背地把自己和太太的一切经过都告诉玉枝,玉枝聪明,已悟其意,到家便向太太殷勤慰问,又改口以母亲相称,在病榻前笑语承欢,比亲女儿还要尽心。太太见玉枝这样,自然欢喜非常,但寻思必经柳塘授意,就越发感愧交并,因而对玉枝也十分爱惜,决心把母爱寄托在她身上,由骨肉至情中,觅取人生幸福。柳塘见她们这样亲爱,自觉高兴,就常在病榻前和她们说笑,灯前炉畔,喜气盎然,成为向所未有的家庭乐境。璞玉自然常常加入谈笑,欣喜柳塘家中因一场风波反而得到幸福,太太改过迁善,好像重创出新生命。玉枝又要和江湄那样的精干少年联成佳偶,自然较唐棣华胜强得多。柳塘从此暮景堪娱,余年有恃,真该替他庆幸。只是触景生情,由他人的美满,不禁想到自己的畸零,和警予相思四载,经过若干坎坷,方才得完心愿。但只厮守了三天,便遇着绝大变故,王督军势败逃走,警予公而忘私,竟随同出亡,至今生死不知,渺无消息。自己才得归宿,又复飘零,如今孤身悬在人家,终久如何是了?想着,心中难过,但又不愿露于形色,惹人不快,于是只剩了午夜梦回,泪湿衾枕,身体也日渐消瘦了。

    柳塘在玉枝回家以后,便表明了对江湄家的婚事。玉枝也已知道唐棣华和雪蓉竟是旧时情侣,造化弄人,孽缘前定,她自己对唐棣华又没感情,觉得这样解决,倒是幸事。至于江湄,她却曾经多日盘桓,那英姿飒爽的影子,久已印入心中,何况又知他舍命相救,感激难言。及至柳塘发表定婚,玉枝当然恰如所愿,自有一番欢喜。虽然矜持不露,但是眉欲锁而仍开,口欲闭而终绽,内心高兴,外貌终要显露,不能长久装作的。柳塘看着玉枝的情形,也觉老怀欣慰。

    但璞玉却和玉枝成为反比例。她因住在人家,不愿现露愁颜苦色,惹人讨厌,每日强打精神,勉强高兴。但是容虽笑而眉黛凝愁,口虽开而语声如叹,任凭如何自制,也不觉露出满怀心事的样儿。柳塘看着她心中难过,常常寻思:警予已失踪多日,和王督军一样不知下落,他无论如何,总该有信到来,便不为璞玉,在友谊上说,也不该叫我长久悬念,警予并不是不懂事的人啊。但他竟然一直没信,莫非已经遭逢意外?不过我曾设法访查,在变乱之夜,伤人虽多,却没有警予踪迹。也许他随王督军离开天津以后,才遇着不幸,那可就难保了,但我想终不至于。便以璞玉而论,难道方偕鸳盟,便伤寡鹄,天心竟如此残酷么!然而这不是人力能争的事,也只有等待罢了。

    哪知又过了两日,一天下午,宝山忽然由外面跑进来,手持一封信,载欣载奔地叫着:“老爷,赵秘书长有信来了!”柳塘正在房中吸烟,和璞玉闲谈,一听见叫喊,立刻跳起来迎出去。从宝山手里接过信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自己的住址姓名,下款儿只写了“赵缄”二字,信封已然污损,却没有邮票和邮局戳印,一看便知道是专人送来,而且字迹也确似警予所写。但不解宝山何以认识是他的信?难道只由“赵”字便能断定么?当时就问这是谁送来的,你怎知是赵秘书长。宝山道:“是来人告诉我的。一个穿便衣的大汉,走进门房,提老爷的名字,问可住在这里,我答说不错。问他有什么事,他从身上掏出这封信,跟我说是赵秘书长托带来的,放下就走。我留他稍候,他说既不要回信,也没别的可说,就扬长走了。”

    柳塘听了,方要再问,忽见璞玉从里间探出头来,望着自己,满面是希望之色,就摆手叫宝山退出。自己走入房中,向璞玉道:“恭喜妹妹,警予有信来了。可是,他怎么今天才来信,又是托人带的,不经邮局……”璞玉似乎没理会他的话,只瞪着他手中的信。柳塘知道她急于知道里面的消息,就坐在床上,撕开信封,拿出信纸,舒展开了,从头细看。璞玉只希望他给念出来,但哪知柳塘只顾自己看下去,这本是他的一种习惯。大凡初识之途的人,都是见字必要朗读,便在大庭广众中念错出丑,也不以为意。但到了有学问的人,可就惜唾如金,轻易不肯开口,好像小时在书房念书念够了,以后再不愿劳动声带,看什么只要眼里清楚,心中明白就得。柳塘已养成了这种习惯,这时展开信纸,便只顾看下去,忘了旁边有人。但璞玉此际心情,真恨不得跳进信里,在一秒钟间完全明白。柳塘这样独知独觉,她如何受得住,但又不好径自询问,只把焦灼的眼光,觑着柳塘的脸。信里不知说些什么,使柳塘面上表情屡变,颜色忽白忽红,眉头忽展忽皱。璞玉更自惊疑不定,脸上神情也随着柳塘转变,直到柳塘看完,似乎受了很重的刺激,目瞪口张,望空寻思,璞玉才忍不住问道:“怎么了?信里说什么?他在哪里?”

    柳塘闻声看看璞玉,才醒悟自己只顾出神,忘却还有比自己更关心更着急的人,就“啊”了一声道:“就是这样奇怪,他没提地址,信里的话也是半吞半吐的,我这才寻思明白。大概那夜变乱来得太骤,王督军事先未得一点消息,临时仓促逃跑,竟未能从铁路或海道出去,只可藏到附近什么县里,也许是村庄,大概那地方也落到敌对他的人手里。警予跟着王督军,只可潜藏不露,慢慢设法往外走。在这种情形之下,莫怪他不能来信了。现在他们已经脱离危险地带,才敢给咱们通信。”说着,又摇头叹道:“他们在外面一定受罪不小。这信里说,他在那夜从家中出去,拼命闯到督署,正赶上王督军逃出府门,就一道逃奔出去。起初带着家眷,人还很多,逃到半路,看情势危急,王督军就把家眷托给一位可靠的将官,另投安全地带。他自己和警予还带着三四个亲信,骑着马走下去,想投一个地方,那地方住有一支军队,是王督军内一个盟弟带领,想借这支队伍图谋恢复。哪知走到半路,得到消息,那位盟弟也已背叛了。王督军进退无路,只得先寻个地方躲藏,幸而有个马弁是当地人氏,就带着他们投奔乡村,白昼借宿,夜晚潜行,一点点往边境上挪动,有时也许连在一处住三天五天,不敢出门。好在带得有钱,买动人心,不致把他们出卖,这样受苦有二十多天,才得脱离险地。警予一直不敢寄信,恐怕透露风声,被人由信上发现他们的踪迹,或是连累了咱们,所以直忍了许多日。这信上日期是初六日,他已到了海口,第二日便要上船了,才在夜里写这封信,托人带来。但是里面还没写明寄信地方,人名也全含混,把王督军写作主公,旁人也全用替代名词,若不是我看,还不能明白的。”

    璞玉听柳塘说了半天,还没提到警予现在何处,忍不住插口道:“他没说上船要到哪里去么?”柳塘道:“他没说明,只说下次来信就可以从邮局寄了。他这是特别小心,因为寄信时还没离开险地,只怕这信泄漏,所以还不敢写地址,送信的必也特托专人。看信里的口气,警予真是朋友,他给王督军做秘书长,本是客卿性质,向来恬淡自甘,很少参预机务,也不把持权柄,和王督军总保持相当距离,和一班权要也都分着界限。既不巴结逢迎,也不结党营私。在王督军手下的,有若干人特得宠信,威福自恣,有若干人利用机会,发了大财。惟有警予始终我行我素,总是书生本色。到如今王督军势败,那班由他身上得法的,全都自顾妻孥,自图安逸。有的躲进租界享福,有的还卖主求荣。结果肯与王督军同患难的,倒只剩警予一人。你看警予素日并没颂扬王督军的功德,也没露过感激的意思,说起来还像有所不满似的。然而到了危急时候,他竟忠义奋发,舍命报答知己。信里意思,好似把王督军当作失母孤儿,自己当作保姆,因为别人负心,他越发的责无旁贷,定要相随到底,看情形他暂时是不能回来了。可是得到这封信,我们知道他平安,也算无可奈何中的安慰了。”

    璞玉听着,忽落下泪来,急忙用手掩住脸儿。柳塘又道:“他还叫我告诉你,不要替他担忧,他在外自知保重。只待把王督军护送到安全地方,尽到了朋友责任,就可以回来跟你团聚。所盼你也自己保重,安心住在这里,养得胖胖儿的,漂亮亮的,等他回来。”璞玉听着,抬起头儿,含羞说了句:“瞧这大哥……”随又低下头去。柳塘笑道:“你不要埋怨我乱说,难道我还怄你?他这信上明明写着‘善保颜色,以规永好’。我只照文翻译,不过这种翻译是很难的。他用文言写,字面还很雅驯,我用白话一翻,语病就出来了。”说着,放下此信,又和璞玉谈了半晌警予的事。

    璞玉因得到警予平安消息,这封家书论值真不止万金,当时眉心就舒展许多,心头积郁也开豁不少。听柳塘夸赞警予忠于朋友,不由叹道:“他只顾了朋友,可把家抛了。”柳塘道:“这种事自古便难两全。古人以忠孝为大节,常把君王和父母并论,有时还移孝作忠,却没听说过移忠作孝,至于妻孥,简直是不上论的,这当然是旧时代的路数,不能说是合理。不过警予是读书人,又受王督军的知遇,自然不能畏难苟安,遗人讥笑。这是人生大节,不能苟且,便是我遇着了,也只好和他一样办法。至于警予本心,却是舍不得离开你的。”璞玉听着,叹息无言。柳塘又劝解了一会儿,方才罢了。璞玉便把警予的信珍藏起来,此算是有了指望,心里安稳许多。

    柳塘家里也尽是顺心的事,但这所谓顺心,只是由坏转好。太太的伤已逐渐平复。到了约定之日,老大夫果然到来,给太太把缠布解放。那缠布经过多日,已是污黑不堪。但解开以后,只见里面的肉,都已长成,只伤处还显着嫩而发红,却没一点疤斑,众人全都称奇。柳塘咨嗟叹息,说:“我们中国的医道,真有神妙不可思议的,只可惜失传的太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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