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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续之四章题目正名

    小琴童传捷报

    崔莺莺寄汗衫

    郑伯常干舍命

    张君瑞庆团圞

    续之一 泥金报捷

    此《续西厢记》四篇,不知出何人之手。圣叹本不欲更录,特恐海边逐臭之夫不忘膻芗,犹混弦管,因与明白指出之,且使天下后世学者睹之,而益悟前十六篇之为天仙化人,永非螺蛳蚌蛤之所得而暂近也者。因而翻卷,更读十百千万遍,遂愈得开所未开,入所未入,此亦不可谓非续者之与有其功也。

    人即爱好,何至向西施颦眉;人即多财,何至向龙王比宝;人即予圣,何至向孔子徐步;人即慢上,何至向释迦牟尼呵呵大笑?乃今世,可又偏多此一辈人,可怪也!

    我不知其未落笔前,如何忽然发想欲续此四篇;我又不知其既脱稿后,如何放胆便敢举以似人:我又不知当时为有人丧心病狂,大赞誉之,因而遂误之;我又不知当时为有人亦曾微讽,使藏过之,彼决不听,因而遂终出之。此四不知,我今日将向何人问耶?

    昔有人,自造一文且竟,适有人传来云近日颇闻某甲亦造,因便迟其稿不敢出。直候某甲造毕,往请读之,不觉吐舌称叹,归竟自烧其稿,不复更传。呜呼,此岂非过量大人哉?圣叹尝语斫山:“惜乎其文不传,此必与某甲一样妙绝。”斫山问:“何以知之?”圣叹言:“此是甘苦疾徐中人,渠所争只在一字半字之间也。”寄语普天下同学锦绣才子,切须学如此人,此方是大丈夫。

    尝有狂生题半身美人图,其末句云:“妙处不传。”此不直无赖恶薄语,彼殆亦不解此语为云何也。夫所谓“妙处不传”云者,正是独传妙处之言也。停目良久睇之,睇此妙处;振笔迅疾取之,取此妙处;累百千万言曲曲写之;曲曲写而至于妙处,只用一二言斗然直逼之,便逼此妙处。然而又必云“不传”者,盖言费却无数笔墨,止为妙处;巧既至妙处,即笔墨都停;夫笔墨都停处,此正是我得意处;然则后人欲寻我得意处,则必须于我笔墨都停处也。今相续之四篇,便似意欲独传妙处。夫意欲独传妙处,则是只画下半截美人也,亦大可嗤已!

    此皆神而明之之言,彼其乌知!只如章则无章法,句则无句法,字则无字法,卑卑如此等事,犹尚不知,奈何乎言及其他哉!

    只如此篇写莺莺,竟忘其为相国小姐,于是乎张生半年之别,不胜啧啧怨怒,亦不解三年大比是何事,亦不解礼部放榜在何时,亦不解探花及第为何等大喜,亦不解未经除授应如何候旨;一味纯是空床难守,淫啼浪哭。盖佳人才子,至此一齐扫地矣!最解功名事,最重功名事,乃至最心热功名事者,固莫如相国小姐之甚也。

    (张生上云)自去秋与小姐相别,倏经半载,托赖祖宗福荫,一举及第,目今听侯御笔亲除。惟恐小姐望念,特地修书一封,着琴童赍去,报知夫人和小姐,使知小生得中,以安其心。书写就了,琴童何在?(童云)有何分付?(张生云)你将这封书,星夜送到河中府去。见小姐时,说“官人怕小姐担忧,特地先着小人送书来”。

    〔仙吕〕【赏花时】(张生唱)相见时红雨纷纷点绿苔,别离后黄叶萧萧凝暮霭。今日见梅开,忽惊半载。特地寄书来。

    琴童,你报知了,索得回书,疾忙来者!(张生下)(童云)得了这书,星夜往河中府走一遭。(琴童下)

    (莺莺引红娘上云)自张生上京,恰早半年,到今杳无音信。方得半年,何便云“杳无音信”? 这些时神思不安,妆镜慵临,腰肢瘦损,茜裙宽褪,如许丑语,使人焉耐! 好生烦恼人也呵!

    【商调】【集贤宝】虽离了眼前,未成语也。或云连下“闷”字,若连下“闷”字,则更不通也。“闷”却在我心上有;不甫能离了心上,又早眉头。岂不知其欲窃李清照“才下眉头,又上心头”语,演作曲折之句耶?而无奈缭戾手,曲盝笔,写来便至如此,哀哉!忘了时依然还又,恶思量无了无休。大都来一寸眉心,怎容得许多颦皱。此是好句,我不忍没。〇此亦寻常好句耳,然我便不忍没。〇但有一点好处,我即不忍没古人也。新愁近来接着旧愁,厮混了难分新旧。“旧愁”岂非谓未成婚已前耶?前亭别、桥梦二篇,同亦尝牵连言之,然皆是脱卸之文,不似此语之坌绝也。旧愁是太行山隐隐,新愁是天堑水悠悠。

    似是一节矣、因下文又不连,又不断,遂不复能定之。

    (红娘云)小姐往常也曾不快,将息便好,此指何日? 不似这番清减得十分利害也。

    【逍遥乐】曾经消瘦,每遍犹闲,这番最陡。何处忘忧?独上妆楼,“这番最陡”可谓出力翻起,及至读下,只得如此接落。手卷珠帘上玉钩。空目断山明水秀,珠、玉、明、秀等字,皆随手杂用。苍烟迷树,衰草连天,野渡横舟。填此三语,算何文理?

    又似一节矣,我绝不解其是何文情。盖承上文不得,转下又不得也。

    红娘,我这衣裳这些时都不是我穿的。(红云)小姐,正是腰细不胜衣。衣宽带松,语熟口臭久矣,此犹摇曳作态出之,真乃丑极。

    【挂金索】裙染榴花,睡损胭脂皱;纽结丁香,掩过芙蓉扣;线脱珍珠,泪湿香罗袖;杨柳眉颦,人比黄花瘦。

    此亦欲算一节也,真可以有,可以无有也。〇渠意岂谓叠用榴花、丁香、芙蓉、杨柳、黄花等字,使算绝妙好辞耶?一何可笑!

    (琴童上云)俺奉官人言语,特赍书来与小姐。恰才前厅上见了夫人,夫人好生欢喜,着人来见小姐,早至后堂。(童咳嗽科)(红云)是谁?亦无此礼也。潭潭相府,乃不传云板请小姐上堂,而便琴童自入去,童则隔板咳散,而红又早接应之,皆丑极也。

    (红见童笑云)你几时来?小姐正烦恼哩。丑语。 你自来?和官人同来?丑语。 (童云)官人得了官也,先着我送书来报喜。(红云)你只在这里等,我对小姐说了,你入来。

    (红见莺莺笑云)小姐,喜也,喜也,张生得了官了。(莺莺云)这妮子见我闷呵,特来哄我。丑语。 (红云)琴童在门首,见了夫人,使他人来见小姐。(莺莺云)惭愧,我也有盼着他的日头。丑语,丑极不可耐也。 (童见莺莺科)

    (莺莺云)琴童,你几时离京师?(童云)一月来也,我来时官人游街耍子去了。(莺莺云)这禽兽不省得,中了状元唤做夸官,游街三日。丑语,亦何瑕作此语。 (童云)小姐说得是,有书在此。

    【金菊香】早是我因他去后,减了风流,不争你寄得书来又与我添些证候。说来的话儿不应口,是何话儿?是谁说来?捷书在手,略不喜,单有怨,此何肺肝也。无语低头,书在手,泪盈眸。

    此又一节也。为别不及半年,如此啧啧怨怒,乃至捷书在手,犹不解忧,此真是另从一副肺肝写出来者也。

    【醋葫芦】我这里开时和泪开,他那里修时和泪修,多管是阁着笔儿未写泪先流,寄将来泪点儿兀自有。我这新痕把旧痕湮透,此是好句,我不相没。〇既此欲用“新痕”、“旧痕”,则前更不得用“新愁”“旧愁”也。这的是一重愁翻做两重愁。此句杂凑不通。

    此又一节。笔态翩翻如舞,浏湸如泻,便可云与《西厢》无二。

    (莺莺念书云)张珙再拜,奉书芳卿可人妆次:丑极,使人不可暂注目。 伏自去秋拜违,倏尔半载。上赖祖宗之荫,下托贤妻之德,丑语。 叨中鼎甲。目今寄迹招贤馆,听候除授,惟恐夫人与贤妻忧念,特令琴童赍书驰报。小生身遥心迩,恨不得鹣鹣比翼,蛩蛩并驱,幸勿以重功名而薄恩情,深加谴责。丑语。 感荷良深,如许阔私,统容面悉。后缀一绝,以奉清照:玉京仙府探花郎,寄语蒲东窈窕娘,指日拜恩衣昼锦,是须休作倚门妆。丑极,不可暂注目。 (莺莺云)惭愧,探花郎是第三名也呵。

    【后】当日向西厢月底潜,今日在琼林宴上搊,跳东墙脚儿占了鳌头,惜花心养成折桂手,脂粉丛里包藏着锦绣!从今后晚妆楼改做至公楼。相国小姐何得口中自作尔语,自奚落耶。

    此又一节。渠意岂谓夹语映耀,又是绝妙好辞。

    (问童云)你吃饭不曾?(童云)不曾吃。(莺莺云)红娘,你快去取饭与他吃。丑极。〇怪道红娘满身烟熏火辣气也。 (童云)小人一壁吃饭,小姐上紧写书。官人分付小人,索了回书快回去哩。(莺莺云)红娘,将纸笔来。(写书毕科)

    (莺莺云)书写了,无可表意,有汗衫一领,裹肚一条,袜儿一双,瑶琴一张,玉簪一枝,斑管一枚。琴童,收拾得好者。红娘,取十两银来,与他做盘缠。(红云)张生做了官,岂无这几件东西,丑语。 寄与他有甚缘故?(莺莺云)你怎么知得我心中事,听我说与你者。

    【梧叶儿】这汗衫若是和衣卧,便是和我一处宿;贴着他皮肉,不信不想我温柔。这裹肚儿,常不要离了前后,守着左右,系在心头。这袜儿拘管他胡行乱走。此三语好。【后庭花】这琴,当初五言诗紧趁逐,后来七弦琴成配偶。丑极。他怎肯冷落了诗中意,我只怕生疏了弦上手。这玉簪儿,我须有缘由,他如今功成名就,只怕撇人在脑背后。丑极。这斑管儿,湘江两岸秋,当日娥皇因虞舜愁,今日莺莺为君瑞忧。这九嶷山下竹,共香罗衫袖口。【青哥儿】都一般啼痕湮透。并泪斑宛然依旧,万种情缘——样愁。涕泪交流,怨慕难收,此稍可。对学士叮咛说缘由,是必休忘旧!丑。

    (琴童云)理会得。

    此节虽不佳,然自是一节。〇但不审其何故不一读“雪里梅”、“揭钵子”、“叠字玉台”三曲耶?

    (莺莺云)琴童,这东西收拾得好者。

    【醋葫芦】你逐宵野店上宿,休将包袱做枕头,怕油脂沾污急难绸。倘或水浸雨湿休便扭,只怕千时节熨不开摺皱。一桩桩一件件细收留。

    此节却好,犹彷佛绪煞一曲故也。

    【金菊香】书封雁足此时修,情系人心早晚休?竟是一字不通语。长安望来天际头,倚遍西楼,人不见,水空流。随手杂凑为文。

    此又一节,可以无有。

    (童云)小人拜辞了小姐,即便去也。(莺莺云)琴童,你去见官人对他说。丑极。 (童云)又说甚么?

    【浪里来煞】他那里为我愁,我这里因他瘦。临行时掇赚人的巧舌头,承上二句,忽作詈语,不通极矣!他归期约定九月九,已过了小春时候。别时,碧云黄叶,西风北雁,则正九月后耳。今适得半年,又无经年累岁之久,忽言有重九归期,此是梦语,是鬼语耶?奈何至于此。到如今“悔教夫婿觅封侯”。

    此又一节。持地再嘱琴童,乃是如许话,不足发一笑也。〇常叹街谈巷说,童歌妇唱,一经妙手点定,便成绝代至文;任是《尧典》《舜典》,《周南》《召南》,忽遭俗笔横涂,竟如溷中不净。只知王龙标“悔教夫婿觅封候”诗。其妙则在第一句“不知”字,第三句“忽见”字,非妙于第四落句也。盖其通首所有“闺中”“中”字,“少妇”“少”字,“凝妆”“凝”字,全副皆是写“不知”神理;而又别用“春日”、“上楼”、“柳色”等字,全副又写“忽见”神理,此分明欲于一顷刻中写得此妇实是幽闲贞静,忽地触绪动情,所谓《国风》“好色不淫”,其体有如此也。今遭此人独用其落句,遂令妙诗一败涂地,至于此极,真使我恨恨无已也!

    (童云)得了回书,星夜回话去。(琴童下)(莺莺、红娘下)

    续之二 锦字缄愁

    前篇云:“多管阁着笔儿未写泪先流,寄将来泪点儿兀自有。”此篇又云:“写时管情泪如丝,既不沙,怎生泪点儿封皮上渍。”前篇云:“这汗衫若是和衣卧。”这裹肚、这袜、这琴、这玉簪、这斑管,逐件云云,此篇又云“这汗衫怎不教张郎爱尔”,这琴、这玉簪、这斑管、这裹肚、这袜,亦逐件云云。前篇云:“你逐宵野店上宿,休将包袱做枕头。”此篇又云:“书心中颠倒个藤箱子,休教藤刺儿抓住绵丝。”文虽二篇,语只一副,真如犬之牢牢,鸡之角角,欲求少换,决不可得也。嗟乎,本无捉缚枷栲,何烦头刺胶盆?固知无边苦海中,具有无量苦事,尽是无知苦人自作出来,极不足相惜耳!

    看他才地窘缩,都无抽展处,于是无如何,忽然将莺莺字画之妙喝采一通。夫前此张、崔月余相处,不成纯是淫嬲,曾未尝一请睹笔墨耶?真大无聊已。

    (张生上云)小生满望除授后便可出京,不想奉圣旨,着在翰林院编修国史。谁知我的心事,甚么文章做得成!琴童去了又不见回来,这几日睡卧不安,饮食无味,给假在邮亭中将息。早间太医院差医士来看视下药,我这病便是卢扁也医不得。自离了小姐,无一日心宽也呵。

    〔中吕〕【粉蝶儿】从到京师,思量心旦夕如是,向心头横倘着我那莺儿。却是妙句。请医师,看诊罢,星星说是。本意待推辞,早被他察虚实不须看视。【醉春风】他道是医杂证有方术,治相思无药饵。小姐呵,你若知我害相思,我甘心儿为你死、死。曲曲折折淋淋漓漓,便与《西厢》无二。四海无家,一身客寄,半年将至。

    此一节真是妙文,便与《西厢》更不可辨。若尽如是,我敢不拜哉?

    (琴童上云)俺回来问,说官人在驿中抱病,须索送回书去咱。(见张生科)(张生云)琴童,你回来也!

    【迎仙客】噪花枝灵鹊儿,垂帘幕喜蛛儿,短檠夜来灯爆时。若不是断肠词,定是断肠诗。写时管情泪如丝,既不沙,怎生泪点儿封皮上渍。

    此一节,初咬是沙糖,再咬是矢橛矣。

    (念书云)薄命妾崔氏丑! 拜复君瑞才郎文几:丑! 别逾半载,奚啻三秋,思慕之心,未尝少怠。昔云“日近长安远”,妾今信斯言矣。丑杀!琴童至,接来书,知君置身青云,且悉佳况。得君如此,妾复何言!丑杀! 琴童促回,无以达意,聊具瑶琴一张、玉簪一枝、斑管一枚、裹肚一条、汗衫一领、绢衬一双。物虽微鄙,愿君详纳。春风多厉,千万珍重!复依来韵,敬和一绝:和韵,是一部大节目,何得又犯之? 阑干倚遍盼才郎,莫恋宸京黄四娘。黄四娘为请哉,何幸而遇杜工部,何不幸而遇此人! 病里得书知及第,窗前览镜拭新妆。丑至于鬼止矣,世间更有丑于鬼者;臭至于屙止矣,世间更有臭于屙者;不通至于《续西厢》止矣,偏又有此两首诗,怪哉,怪哉! 我那风流的小姐,似这等女子,张珙死也死得着了。

    【上小楼】堪为字史,当为款识。有柳骨颜筋,张旭张颠,羲之献之。此一时,彼一时,杂凑如此。佳人才思,俺莺莺世间无二。【后】俺做经咒般持,符箓般使。髙似金章,重似金章,贵似金赀。杂凑,岂复成语?这上面若佥个押字,使个令使,差个勾使,是一张不及印赴期的咨示。

    此一节,忽赏其字体,真乃无谓。〇后阕亦是元人套语。

    (看汗衫科云)休说文字,只看他这汗衫。

    【满庭芳】怎不教张郎爱尔,堪与针工出色,女教为师。几千般用意般般是,可索寻界。长共短又无个样子,窄和宽想象着腰肢,二语好。无人试。想当初做时,用煞小心儿。

    此犹可。

    小姐寄来几件东西,都有缘故,一件件我都猜着。

    【白鹤子】这琴,教我闭门学禁指,留意谱声诗,调养圣贤心,洗荡巢由耳。

    不通。

    【二煞】这玉簪,纤长如竹笋,细白如葱枝,温润有清香,莹洁无瑕玼。

    不通。

    【三煞】这斑管,霜枝栖凤凰,泪点渍胭脂,当时舜帝恸娥皇,今日淑女思君子。

    不通。

    【四煞】这裹肚,手中一叶绵,灯下几回丝,表出腹中愁,果称心间事。

    不通。

    【五煞】这袜儿,针脚如虮子,绢片似鹅脂,既知礼不胡行,愿足下常如此。

    不通。上特写张生云“我都猜着”,乃其所猜也只如此,可丑也。

    琴童,你临行,小姐对你说甚么?(童云)着官人是必不可别继良缘。(张生云)小姐,你尚然不知我的心哩。

    【快活三】冷清清客店儿,风淅淅雨丝丝,雨零风细梦回时,多少伤心事。【朝天子】四肢不能动止,急切盼不到蒲东寺。小夫人须是你见时,别有甚闲传示?我是个浪子官人,风流学士,怎肯带残花折旧枝。自从到此,甚的是闲街市。此句好绝。【贺圣朝】少甚宰相人家,招婿娇姿。其间或有个人儿似尔,那里取那样温柔,这般才思?此句好绝。想莺莺意儿,怎不教人梦想眠思?

    此节乃可。

    【耍孩儿】只在书房中颠倒个藤箱子,向里面铺几张儿纸。放时须索用心思,休教藤刺儿抓住绵丝。高摊在衣架上,怕风吹了颜色,乱穰在包褓中,怕挫了褶儿。当如是,切须爱护,勿得因而。惜与前文“休做枕”、“休便扭”同耳。固是佳文,可赏也。

    此节于诸寄来物中,独加意汗衫,余俱不挂口,何故?

    【二煞】恰新婚才燕尔,为功名来到此。长安忆念蒲东寺。昨宵个“春风桃李花开夜”,今日个“秋雨梧桐叶落时”。愁如是,身遥心迩,坐想行思。

    此节,专为欲填“春风桃李”、“秋雨梧桐”二语耳,真乃可以无有。且“春风”二语,我竟不知其如何填也。

    【三煞】这天髙地厚情,到海枯石烂时,此时作念何时止?直到烛灰眼下才无泪,蚕老心中罢却思。不比轻薄子,拋夫妻琴瑟,折鸾凤雄雌。

    此节,专为欲填“独灰无泪,蚕老休思”二语耳,真乃可以无有。

    【四煞】不闻黄犬音,难传红叶诗,路长不遇梅花使。适差琴童送书回,乃又作此言。鬼语耶?抑梦语耶?孤身作客三千里,一日思归十二时。凭阑视,听江声浩荡,看山色参差。既分“听”、“看”则上押“凭阑”之“视”字何解?

    此节,专为欲填“作客三千”、“思归十二”二语耳,真乃可以无有。〇凡用古,必须我自浩荡独行,而古语忽来奔赴腕下,斯方谓之如从舌上吮而吐之耳。若先有成句,隐隐然梗起于胸中,而我从而补接攒簇之,此真第一苦海也。

    【煞尾】忧则忧我病中,喜则喜你来到此。投至得引人魂卓氏音书至,险将这害鬼病的相如盼望死。

    此亦无聊之结也。〇细思无此二回,亦有何害?一通报书去,一通答书来,干讨琴童气嘘嘘地,而于彼张、崔两人乃更不曾增得一毫颜色。世间做笔墨匠做成笔墨,却只与人如此用,真老大冤苦也!

    续之三 郑恒求配

    谚云:“投鼠者忌器。”盖言世之极可厌恶无甚于鼠,而无奈旁有宝器,则虽一时刺眼刺心之极,而亦只得忍而不投。何则?诚误其或伤吾器也。今如莺莺,真古今以来人人心头之无价宝器也。若郑恒,则固人人厌之恶之之一恶物也。今也务必投之,投之务必令之立死,此亦诚为快事,然笔则累笔,墨则累墨,独不足惜乎哉?况于累笔墨其奚足道,细思当其时,则又安得不累及于莺莺哉?嗟乎!恶郑恒而至于不免累及莺莺而竟不与之惜,此人之无胸无心,其疾入地狱不可忏悔,又岂不信乎?

    吾亡友邵僧弥先生尝论画云:“夫天生恶树,我特不得尽斩伐之耳。若饭后无事而携我门人晚凉闲步,则必选彼嘉树,坐立其下焉。无他,亦人之好美疾丑,诚天性则有然也。今我乃见作画之家,纯画臃肿恶树,此则不知其何理也!”圣叹闻之,击节曰:人诚生而厉风,则诚天为之也。甚可徐步雅言,持身如玉,而又必胁肩丑笑,囚首鬼面,此真不知其何理也。惟文亦然,不幸身为盗贼,彼捉勒供,与夫忽丁大故,讣告亲族,则是不可奈何也。幸而窗明几净,砚精笔良,而又不择取妙题,抒写佳制,而顾恶骂丑言,如土坌集,此真不知其何理也。

    只如郑恒,此亦不过夫人赖婚,偶借为辞耳。今必欲真有其人出头寻闹,此为是点染莺莺,为是发挥张生耶?既不为彼二人,则是单写郑恒。夫今日所贵于坐精舍,关板扉,爇名香,烹早茗,舒新纸,磨旧墨,运妙心,烦俊腕,提健笔,摅快文者,只为彼是第一无双才子佳人故耳。若郑恒,则今盈天下之学唱公鸡,吃虱猴孙,万万千千,知有何限,而烦先生特地写之?写之以娱人,而人不受娱,然则先生殆于写之以自娱也。夫在他人,方欲写第一无双之才子佳人,以自娱娱人,而独自嫌惟恐未臻极妙也。今先生乃必欲写学唱公鸡,吃虱猴孙,然则人之贤不肖之所喻,其相去悬远,真未可以道里为计也。

    (郑恒上云)自家姓郑,名恒,字伯常。先人拜礼部尚书,在时,曾定下俺姑娘的女儿莺莺为妻。不想姑夫去世,莺莺孝服未满,不曾成亲。俺姑娘引着莺莺扶灵柩回博陵安葬,为因路阻,寄居河中府。数月前,写书来唤俺,因家中无人,来迟了一步。不想到这里听说孙飞虎要掳莺莺,得一秀才张君瑞退了贼兵,俺姑娘把莺莺又许了他。俺如今便撞将去呵,恐没意思。这一件事,都在红娘身上。何也? 俺且着人去唤他,只说哥哥从京师来,不敢造次来见姑娘,着红娘到下处来,有话对姑娘行说。人去好一回了,怎么还不见来?

    (红娘上云)郑恒哥哥在下处,不来见夫人,却唤俺说话。夫人着俺来,看他说甚么。(红见郑科)(红云)哥哥万福。夫人道,哥哥来到呵,怎不到家里来?(郑云)我怎么好就见姑娘?我唤你来说。当日姑夫在时,曾许下亲事。我今到这里,姑夫孝已满了,特地央你去夫人行说知,拣一个吉日,成合了这件事,好和一搭里下葬去。不争不成合,一路上难厮见。若说得肯呵,我重重谢你。(红云)这一节话再也休题,莺莺已与了张生也。(郑云)道不得个一马不鞴双鞍,可怎生父在时,曾许下我,父丧之后,母却悔亲?这个道理那里有!(红云)却非如此说。当日孙飞虎将半万贼兵来时,哥哥你在那里?若不是张生呵,那里得俺一家儿性命来?今日太平无事,却来争亲。倘被贼人掳呵,哥哥你和谁说?何忍作此言。 (郑云)与了一个富家,也还不枉;与这个穷酸饿醋,偏我不如他!我仁者能仁,身里出身的根脚,他比我甚的?(红云)他倒不如你?禁声!凡费如许笔墨。

    〔越调〕【斗鹌鹑】(红娘唱)卖弄你仁者能仁,倚仗你身里出身;纵教你官上加官,谁许你亲上做亲。又不曾羔雁邀媒,币帛问肯,恰洗了尘,便待要过门;俱非吃紧语,不足服郑心。枉淹了他金屋银屏,枉污了他锦衾绣裀。【紫花儿序】枉蠢了他梳云掠月,柱羞了他惜玉怜香,枉村了他殢雨尤云。凡下“金屋银屏”、“锦衾绣裀”、“梳云掠月”、“惜玉怜香”、“殢雨尤云”若干等字,,而初无所谓,亦可以翻后置前,亦可以翻前置后,亦可以尚少,亦可以更多,真乃金贴虾蟆也。

    先用二“仁”、二“身”、二“官”、二“亲”,次用“枉淹”、“枉污”、“枉蠢”、“枉羞”、“枉村”,以为好辞也。

    当日三才始判,两仪初分;乾坤,清者为乾,浊者为坤,人在其中相混。君瑞是君子清贤,郑恒是小人浊民。

    人言屙臭极矣,此并非屙;人言鬼丑极矣,此并非鬼。

    (郑云)贼来,他怎生退得?都是胡说!(红云)我说与你听。

    【天净沙】把河桥飞虎将军,叛蒲东掳掠人民,半万贼屯合寺门,手横着霜刃,髙叫道要莺莺做压寨夫人。

    我亦只谓别有妙文,忍俊不住,故定欲描写一通,原来其苦乃至如此。

    (郑云)半万贼他一个人济甚事?(红云)贼围甚迫,夫人慌了,和老和尚商议,高叫两廊,不论僧俗,如退得贼兵者,便将莺莺小姐与之为妻。那时张生应声而言:“我有退兵之计。何不问我?”夫人大喜,就问其计安在,张生道:“我有故人白马将军,见统十万大兵,镇守蒲关。我修书一封,着人传去,必来救我。”不想书到兵来,其困即解。若言为郑说之,则安取为郑说之?若言为我说之,则我知之熟矣,又安取说之?愚矣哉!

    【小桃红】洛阳才子善属文,火急修书信。白马将军到时分,灭了烟尘。夫人小姐都心顺,则为他“威而不猛”,“言而有信”,丑丑!因此上“不敢慢于人”。《论语》已丑,《孝经》尤丑。

    想其意中,反以直书成语为能,真乃另是一具肺肝。

    (郑云)我自来未闻其名,知他会也不会。你这个小妮子,卖弄他偌多!

    此是佳语,调侃不少。诸葛隆中不求闻达时,几欲遭此人白眼。嗟乎!今日茫茫天涯,亦何处无眼泪哉!

    【金蕉叶】凭着他讲性理齐论鲁论,作词赋韩文柳文,识道理为人做人,俺家里有信行,知恩报恩。

    又以二“论”、二“文”、二“人”、二“恩”为好辞。“齐论鲁论”、“韩文柳文”等字,尤为丑不可耐。

    (郑云)我便怎么不如他!

    【调笑令】你值一分,他值百十分,萤火焉能比月轮?高低远近都休论,我拆白道字辨个清浑。君瑞是“肖”字这壁着个立“人”,丑极。使人不可暂注目。你是“寸木”“马户”“尸巾”。丑至此哉。

    《西厢》写红娘云“我并不识字”,却愈见红娘之佳;此写红娘识字,乃极增红娘之丑。

    (郑云)“寸木”“马户”“尸巾”,你道我是个村驴屌,我祖代官宦,我倒不如那白衣穷士?

    【秃厮儿】他学师友君子务本,丑极。你倚父兄仗势欺人。他虀盐日月不嫌贫,治百姓新民、传闻。【圣药王】这厮乔议论,有向顺。你道是官人只合做官人,信口喷,不本分。你道是穷民到老是穷民,却不道“将相出寒门”。

    上文琴童捷报已到,此处或是郑恒未知犹可,何至红娘口全不记“探花及第”四字耶?看其支吾抵塞之苦,抑何至于此极也!

    (郑云)这节事,都是那法本秃驴弟子孩儿,我明日慢慢和他说话。又何也?总之枯笔无聊,又欲借和尚填凑几句,便故为此白。

    【麻郎儿】他出家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你横死眼不识好人,招祸口不知分寸。

    真写至红娘与和尚出力,真另是一具肺肝。

    (郑云)这是姑夫的遗留,我拣日牵羊担酒上门去,看姑娘怎生发落我。

    【后】你看讪筋,发村,使狠,甚的是软款温存。硬打夺求为眷姻,不睹事强谐秦晋。

    (郑云)姑娘若不肯,着二三十个伴当抬上轿子,到下处脱了衣裳,急赶将来,还你个婆娘。

    【络丝娘】你须是郑相国嫡亲的舍人,倒象个孙飞虎家生的莽军。乔嘴脸、腌躯老、死身分,少不得有家难奔。已上谓之悍妇骂街则可,奈何自命曰《续西厢》也哉?

    前读《西扇》,见我莺莺有“春雨闭门”,“下帘不卷”之句,我犹恐连阴损其高情;又见莺莺有“隔窗听琴”,“月明露重”之句,我犹恐湿庭冰其双袜;又见莺莺有“压衾朝卧”,“红娘弹帐”之句,我犹恐朝光射其倦眸;又见莺莺有“杏花楼头”,“晚寒添衣”之句,我犹恐线痕兜其皓腕。盖我之护惜莺莺,方且开卷惟恐风吹,掩卷又愁纸压,吟之固虑口气之相触,写之深恨笔法之未精。真不图读至此处,乃遭奴才如此抵突也。王蓝田拔剑驱苍蝇,着屐踏鸡子,千载笑其大怒,未可卒解,我今日真有如此大怒也,恨恨!普天下锦绣子,谁以我为不然?

    (郑云)兀的那小妮子,眼见得受了招安也。我也不对你说,明日我要娶,我要娶!收科之文知此。 (红云)不嫁你,不嫁你!丑,丑。丑极,丑极!

    【收尾】佳人有意郎君俊,教我不喝彩其实怎忍。你只好偷韩寿下风头香,傅何郎左壁厢粉。此二语却是佳句。

    第三篇完矣,细思之何必哉。为张生添神彩耶?为莺莺添神采耶?费笔费墨,费手费纸,费饭费寿,写得恶札一通。

    (红娘下)

    (郑云)这妮子一定都和酸丁演撤!何忍。〇不惟不忍红娘,尚不忍张生也。〇我于红娘尚不忍,我其肯忍于莺莺哉? 俺明日自上门去见俺姑娘,佯做不知,只道张生在卫尚书家做了女婿。渠意又考得元镇夫人为韦氏,故将“卫”字为隐,自以为博闻。 俺姑娘最听是非,何忍。〇我于夫人犹不忍也。 他必有话说。休说别的,只这一套衣服也冲动他。自小京师同住,惯会寻章摘句,姑夫己许成亲,谁敢将言相拒?俺若放起刁来,且看莺莺那去?且看压善欺良意,权作尤云殢雨心。一派狗吠声。 (郑恒下)

    (夫人上云)夜来郑恒至,不来见俺,唤红娘去问亲事。据俺的心,只是与侄儿的是;前赖婚乃是妙文,此则岂复成一品夫人耶? 况兼相公在时,已许下了,俺便是违了先夫的言语,做一个主家不正。办下酒者,今日他敢来见俺也。

    (郑恒上云)来到也,不索报复,我自人去。(哭拜夫人科)(夫人云)孩儿,既到这里,怎么不来见我?(郑云)孩儿有甚面颜来见姑娘!(夫人云)莺莺为孙飞虎一节无可解危,许了张生也。。(郑云)那个张生?敢便是今科探花郎?此处郑又知之。 我在京师看榜来,年纪有二十三四岁,洛阳张珙,夸官游街三日。第二日头踏正来到卫尚书家门首,尚书的小姐结着采楼,在那御街上,只一球,正打着他。我也骑着马看,险些打着我,怕你不休了莺莺。他家粗使梅香十来个,把张生横拖倒拽入去。他口里叫道:“我自有妻,我是崔相国家女婿。”那尚书那里肯听,说道:“我女奉旨结采楼招你。莺莺是先奸后娶的,做个次妻罢。”因此闹动京师,侄儿认得他。(夫人怒云)我说这秀才不中抬举,今日果然负了俺家。俺相国之女,岂有做次妻的理。既然张生娶了妻,不要了孩儿,你拣个吉日良辰,依旧入来做女婿者。何忍,何忍! (夫人下)(郑喜云)中了俺的计了,准备茶礼花红,过门者。(郑恒下)

    一片犬吠之声。

    续之四 衣锦荣归

    《西厢》为才子佳人之书,故其费笔费墨处俱是写张生、莺莺二人,余倶未尝少用其笔之一毛,墨之一渖也。其有时亦写红娘者,以红娘正是二人之针线关锁。分时红为针线,合时红为关锁。写红娘,正是妙于写二人。其他,即尊如夫人亦不与写,何况欢郎?慈如法本亦不与写,何况法聪?恩如白马亦不与写,何况卒子?此譬如写花,决不写到泥,非不知花定不可无泥;写酒,决不写到壶,非不知酒定不可无壶。盖其理甚明,决不容写,人所共晓,不待多说也。故有时亦写红娘者,此如写花却写蝴蝶,写酒却写监史也。蝴蝶实非花,而花必得蝴蝶而逾妙;监史实非酒,而酒必得监史而逾妙;红娘本非张生、莺莺,而张生、莺莺必得红娘而逾妙。盖自张生自说生辰八字起,直至夫人不必苦苦追求止,曾无一句一字中间可以暂废红娘者也。若夫人、法本、白马等人,则皆偶然借作家火,如风吹浪,浪息风休,如桴击鼓,鼓歇桴罢,真乃不必更转一盼,重废一唾也。今续之四篇,乃忽因郑恒二字,《西厢》中郑恒,真只二字耳,笨伯不达,视之遂如眼打喉刺,一何可笑!既与独作一篇,后又复请多人再递花名手本,凡《西厢》所有偶借之家火,至此重复一一画卯过堂,盖必使普天下锦绣才子,读《西厢》正至飘飘凌云之时,则务尽吹之到鬼门关前,使之睹诸变相,遍身极大不乐,而后快于其心焉。嗟乎!杜工部《画鹘》诗有云:“写此神骏姿,充君眼中物。”彼一何其极善与之相反如是也!

    (法本上云)老僧昨日买登科录。看张先生果然及第,偏是道人心热,偏是高士品低,偏是大儒不通,偏是名妓奇丑。如法本买登科录,偏是法本买登科录也!〇近日朝廷迁除的报,最是诸山方丈大和尚口中极真。 除授河中府尹。谁想夫人没主张,又许了郑恒亲事,不肯去接。老僧将着肴馔,直至十里长亭,接官走一遭。安得不人天推拥,为一代大和尚哉? (法本下)

    (杜将军上云)奉圣旨,着小官主兵蒲关,提调河中府事。谁想君瑞兄弟一举及第,正授河中府尹,一定乘此机会成亲。小官牵羊担酒,直至老夫人宅上,一来贺喜,二来主亲。左右那里?将马来,到河中府走一遭。(杜将军下)

    (夫人上云)谁想张生负了俺家,去卫尚书家做女婿去了,只索不负老相公遗言,还招郑恒为婿。今日是个好日子过门,准备下筵席,郑恒敢待来也。(夫人下)

    (张生上云)小官奉圣旨,正授河中府尹。今日衣锦还乡,小姐凤冠霞披都将着,见呵,双手索送过去。谁想有今日也呵!文章旧冠乾坤内,姓字新闻日月边。

    〔双调〕【新水令】(张生唱)一鞭骄马出皇都,畅风流玉堂人物。今朝三品职,昨日一寒儒。御笔新除,将姓名翰林注。

    此可。

    【驻马听】张珙如愚,用《论语)字,最苦。酬志了三尺龙泉万卷书;莺莺有福,稳受了五花官诰七香车。身荣难忘借僧居,愁来独记题诗处。从应举,梦魂不离蒲东路。

    此可。

    (到寺科,云)接了马者!(见夫人拜云)新探花河中府尹张珙参见。(夫人云)休拜,休拜!你是奉圣旨的女婿,我怎消受得你拜?

    【乔牌儿】我躬身问起居,夫人你慈色为谁怒?我只见丫鬟使数都厮觑,莫不是我身边有甚事故?

    此可。〇虽非佳文,犹是官话,故曰可也。

    (张生云)小生去时,承夫人亲自饯行,喜不自胜。今朝得官回来,夫人反行不悦,何也?(夫人云)你如今那里想俺家?道不得个“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我一个女孩儿,虽然妆残貌陋,他父为前朝相国。此成何语,且何苦作此语? 若非贼来,足下甚气力到得俺家?今日一旦置之度外,却与卫尚书家作赘,是何道理?(张生云)夫人,你听谁说来?若有此事,天不盖,地不载,害老大疔疮!《西游记》猪八戒语也。

    【雁儿落】若说丝鞭士女图,端的是塞满章台路。小生向此间怀旧恩,怎肯别处寻亲去。【得胜令】岂不闻“君子断其初”,我怎肯忘了有恩处?

    略嫌“恩”句重沓,然语意自佳,不忍相没。又嫌即前【贺圣朝】语,然此乃是小病。

    那一个贼畜生行嫉妒,走将来厮间阻?不能够娇姝,早晚施心数;说来的无徒,迟和疾上木驴。

    亦且可。

    (夫人云)是郑恒说来,绣球儿打着马,做了女婿也。你不信,唤红娘来问。成何文理?

    (红娘上云)我巴不得见他,丑极。〇《西厢》十六篇亦都写女儿情事,偏觉官样;此亦一种笔墨,偏见小家样。 元来得官回来。渐愧,这是非对着也。(张生问云)红娘,小姐好么?(红云)为你做了卫尚书女婿,俺小姐依旧嫁郑恒去了也。何苦哉! (张生云)有这“跷蹊”事!何止“跷蹊”而已耶?

    【庆东原】那里有粪堆上长出连枝树,淤泥中双游比目鱼?不明展污了姻缘簿?莺莺呵,你嫁得个油煠猢狲的丈夫;红娘呵,你伏侍个烟熏猫儿的姐夫;张生呵,你撞着个水浸老鼠的姨夫。此称谓奇绝人。坏了风俗,伤了时务。此等句,伧以为大奇,因而欲拟元词,便都硬撰一连数十句。殊不知其最是丑笔,便一连十万句也易。

    此虽从【青山口】一曲偷来,然最是元人丑词,圣叹所最不喜。〇元人每用或相犯,或加倍字,硬撰作奇语,一连用入四五六七八句以为能手,圣叹每读每呕之。

    【乔木査】(红娘唱)妾前来拜复,省可心头怒!自别来安乐否?你那新夫人何处居?比小姐定何如?如闻香口,如见纤腰。古人果有妙文,圣叹决不没也。

    北曲通常用一人唱,无旁人杂唱之例。此忽作红娘唱,大非也。独惠明一篇为北曲变例,然亦换过一宫矣。然其文一何妙哉。古语:“细骨轻肌,百琲珍珠。”真便欲属之矣。虽在《西厢》中犹称上上,不意于续中有之。

    (张生云)和你也葫芦提了。小生为小姐受过的苦,别人不知,瞒不得你。甫能够今日,焉有是理?

    【搅筝琶】小生若别有媳妇,只目下便身殂。我怎忘了待月回廊,撇了吹箫伴侣。我是受了活地狱,下了死工夫。甫能够为夫妇,我现将着夫人诰敕,县君名称,怎生待欢天喜地,两只手儿亲付与。他划地把我葬诬。

    此一段更精妙绝人,又沉着,又悲凉,又顿挫,又爽宕,便使《西厢》为之,亦不复毫厘得过也。古人真有奇绝处,不可埋没。

    (红对夫人云)我道张生不是这般人,只请小姐出来自问他。奇奇,真是戏也。 (请云)小姐,张生来了,你出来正好问他。(莺莺上云)我来了。奇奇,真是戏也,何苦如此,冤哉!冤哉! (相见科)(张生云)小姐间别无恙?亦殊冷淡。 (莺莺云)先生万福!(红云)小姐,有的言语和他说么。便如《水浒传》阎婆之于婆惜然。 (莺莺吁云)待说甚的是!

    【沉醉东风】(莺莺唱)不见时准备着千言万远,到相逢都变做短叹长吁。他急穰穰却才来,我羞答答怎生觑。腹中愁却待伸诉,及至相逢一句也无。刚道个“先生万福”。

    此亦且可,总是庸笔弱笔也。

    (莺莺云)张生,俺家有甚负你?你见弃妾身,去卫尚书家为婿,此理安在?岂复成莺莺哉?( 张生云)谁说来?前已知是某人,此又问,何也? (莺莺云)郑恒在夫人行说来。(张生云)小姐,你如何听这厮!小生之心,惟天可表!何不云:小生之心,惟有小姐可表?

    【落梅风】从离了蒲东郡,来到京兆府,见佳人世不曾回顾。硬揣个卫尚书女儿为了眷属,曾见他影儿的也教灭门绝户。

    此又好,沉着顿挫兼有之。

    此一桩事都在红娘上,我只将言语激着他,看他说甚么。我写张生,则决不出此。 红娘,我问人来,说道你与小姐将简帖儿唤郑恒来。何忍,何忍?猪狗不发此声矣。 (红云)痴人,丑。 我不合与你作成,丑。 你便看得一般了。丑。〇一部《西厢》皆镜花水月,鸿爪雪痕之文也。若被此等咬嚼,便成阎罗镜台。千年业在,恨恨!

    【甜水令】(红娘唱)君瑞先生,不索踌躇,何须忧虑?那厮本意糊涂;俺家世清白,祖宗贤良,相国名誉。我怎肯去他跟前寄简传书?

    此又丑笔也。

    【折桂令】(红娘唱)那吃敲才口里嚼蛆,数黑论黄,恶紫夺朱。又用《论语》,不通无理。俺小姐便做道软弱囊揣,怎嫁那不值钱人样豭驹。“便做道”,此何语也,丧心病狂。于斯为极。恨恨!爱你个俏东君与莺花做主,怎肯将嫩枝柯折与樵夫。那厮本意嚣虚,将足下亏图,我有口难言,气夯破胸脯。

    丑笔也。

    (红云)张生,你若端的不曾做女婿呵,我去夫人跟前一力保你。等那厮来,你和他两个对证。何苦费如此笔墨哉! (禀夫人云)张生并不曾人家做女婿,都是郑恒谎说,等他两个对证。(夫人云)既然他不曾呵,等郑恒来对证了,再做说话。笑杀七千人。

    (法本上云)谁想张生一举成名,正授河中府尹。观其“谁想”二字,当初房儿借得着也,便画尽善知识。 老僧接官到了,再去夫人那里庆贺。作《西厢》初写法本时,更不料其后来至此。 这门亲事,当初也有老僧来,好和尚,可谓尘尘溷入,刹刹圆融。 如何夫人没主张,便待要与郑恒。若与了他,府尹今日来,却怎生了也?(相见毕)(禀夫人云)夫人今日始知老僧说得是,张生决不是这等没行止的秀才。他如何敢忘了夫人?况兼杜将军是证见,如何悔得他这亲事?大和尚口中,早是两位官府。〇今日尤甚,盖大和尚口中纯是官府,非官府便不道也。

    【雁儿落】(法本唱)杜将军笑孙庞真下愚,亦复言重。论贾马非英物;正授着征西元帅府,兼领得陕右河中路。【得胜令】是君前者护身符,今日有权术。来时节定把先生助,决将贼子诛。他不识亲疏,掇赚良人妇;君若不辨贤愚,便是无毒不丈夫。

    且不说其庸丑,乃至法本皆唱,岂有是哉?

    (夫人云)着小姐卧房里去者。(莺莺、红娘下)

    (杜将军上云)小官离了蒲关,早到普救寺也。(张生见杜拜毕,张生云)小弟托兄长虎威,丑。 得中一举。今日回来,本待做亲。有夫人的侄儿郑恒来夫人行,说小弟在卫尚书家人赘,夫人怒欲悔亲,依旧要将小姐与郑恒。道不得个“烈女不更二夫”。(杜云)夫人差矣。俺君瑞也是礼部尚书之子,况兼又得一举。夫人誓不招白衣秀士,今日反欲罢亲,莫于理上不顺。(夫人云)当初夫主在时,曾许下那厮,不想遇难,多亏张生请将军杀退贼兵。老身不负前言,招他为婿。叵耐那厮说他在卫尚书家招赘,因此上我怒他,依旧要与郑恒。(杜云)他是贼心,可知妄生诽谤。老夫人如何便轻信他?

    (郑恒上云)打扮得齐齐整整的,只等做女婿。今日好日头,牵羊担酒过门走一遭去。(相见科)

    (张生云)郑恒,你来怎么?丑极。笔墨之事至于此极,真是活地狱也! (郑云)苦也!闻知状元回,特来贺喜。

    (杜云)你这厮怎么要诓骗良人的妻子,行不仁之事,我奉闻朝廷,诛此贼子。

    【落梅风】此篇有两【雁儿落】、两【得胜令】、两【落梅风】。(杜将军唱)你硬撞人桃源路,不言个谁是主。妙妙。被东风把你个蜜蜂儿拦住。妙妙。不信呵你去绿杨阴里听杜宇,一声声道“不如归去”。妙妙。

    此惜又是杜将军唱,真乃文秀之笔,未可多得也。

    (杜云)那厮若不去呵,祗候拿下者!(郑云)不必拿,小人自退亲事与张生罢。我亦不忍。 (夫人云)将军息怒,赶出去便罢。难,难,总之何苦写此。 (郑云)今日莺莺与君瑞为夫妇,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我要这性命何用,不如触树身死。妻子空争不到手,风流自古恋风流;何须苦用千般计,一旦无常万事休。(倒科)(夫人云)俺虽不曾逼死他,可他无父母,我做主葬了者。我亦不忍也,何苦写至此,真为恶札,可恨恨也。想彼方复以为快,真另有一具肺肝也。 (杜云)请小姐出来,今日做个庆贺的筵席,看他两口儿成合者。(张生、莺莺拜夫人科,又交拜科,又拜杜将军科)(红娘拜张生、莺莺科)此时法本跕何处?

    【沽美酒】门迎驷马车,户列八椒图,娶了个四德三从宰相女,第三从似早。平生愿足,托赖着众亲故。【太平令】若不是大恩人拔刀相助,怎能个好夫妻似水如鱼。好意也当时题目,正酬了今生夫妇。自古、相女、配夫,新探花新探花路。此语轻新。

    上来特续四篇,想只为此数语故耶,乃费尽无数气力,而此数语又只草草,真不解何意也。

    (使臣上,众拜科)

    【清江引】谢当今垂帘双圣主,妙句。敕赐为夫妇。五字句妙。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圆聚,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妙句。

    结句实乃妙妙。

    才子西厢醉心篇

    太史陈维崧其年订

    惊艳

    步香尘底印儿浅

    留浅印于香尘,人远而迹未远矣。夫犹是香尘耳,而底印之浅,则步之者为之也。斯真绝尘者耶,独令人想其故步云,意谓人之仰观焉而可思者,或俯察焉而无余慕,即奚焉其辗转予怀也?夫缥渺之姿,原遗世而独立,而轻微之迹,转即境而难忘;虽全体之嫣然杳不可即,而玉步珊珊,正可于彷佛间识其遗踪已。

    残红芳径,何其善为衬也!落红铺缀,已觉景物之动怜,然而红则残矣。试思掩映于残红者方新也,娇痕如篆,能无按之而眸痴?

    深院寂寥,弥觉庭阶之生艳。然而径诚芳矣,犹恐依约于芳径者易迷也。纤影欲飞,得毋寻之而心醉!

    是则未步之先,香也而已为积尘;既步之后,尘也而遂别有香。盖香尘也,非伊步之,而何底印儿浅有如斯也?

    体态之轻盈,不可形也,于其步而形之。当环佩渐远,而仅得指其脚踪以为想像,亦无聊之极致也,然而不能已也。盖步却则印微,亦若有天然之化工焉。天上奇范,岂似人间凡卉。夫凌波之袜,潇湘之裙,无非极意珍重,以护此纤巧之质,而今者护之不及护也。睹兹半折,弓样犹存,堪与枕上之脸印插并媚已。

    腰肢之柔脆,不可传也,于其步而传之。当玉容莫观,而犹得袭其后尘以为摹拟,亦相思之要津也,况乎其宛在也。盖步轻则印略,亦若有无心之剪裁焉。更妙。夫束以绞绡,缘以珠绣,无非多方爱惜,以饰此娇小之形,而今者饰之有馀饰也。顾兹一弯,凤尖无恙,俨与花上之捻印而齐妍已。

    是步也,有时悄立苍苔,或惜露华以留迹,然不如行行且止者之若隐而若见也。绰约蹁跹。香尘其何知乎?何竟巧为之传乎?天下深者无馀而浅者不尽,类如斯矣。古有掌上可舞者,以此当之,则诚可舞焉耳。“浅”字刻画尽致。

    是步也,有时懒逾绣户,且避月影以藏形,然不若盈盈在地者之可仪而可象也。底印其多情乎?何竟默为之留乎?天下浓者易滞而浅者入神,大抵然矣。古有步步生莲者,以此方之,不啻生莲焉耳。

    我于此转疑矣,脱令御风而行,何从觅艳迹于人间也。

    我于此深快矣,犹幸不能奋飞,乃得挹馀芬于地上也。巧思蔚映。噫!谁能为之学步耶?

    锦心绣口,吐辞工丽。

    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

    想双文之目于临去,情以转而通焉。盖秋波非能转,情转之也。然则双文虽去,其犹有未去者存哉。张生若曰,世之好色者吾知之,来相怜,去相捐也。此无他,情动而来,情尽而去耳。钟情者正于将尽之时露其微动之色,故足致人思焉。空际描神。

    有如双文者乎?最可念者,啭莺声于花外,半晌方言。而今馀音歇矣,乃口不能传者,目若传之。妙语可思。更可恋者,衬玉趾于残红,一步渐远。而今香尘灭矣,乃足不能停者,目若停之。

    唯见潆蓀者,波也;脉脉者,秋波也;乍离乍合者,秋波之一转也。点次错落,字字醒露。吾向未之见也,不意于临去遇之。

    吾不知未去之前,秋波何属。或者垂眺于庭轩,纵观于花柳,不过良辰美景偶尔相遭耳。独是庭轩已隔,花柳方移,而婉兮请扬,忽徘徊其如送者奚为乎?所去“含睇宜笑转,正有转于笑之中”者,虽使觏修[目卢]于觌面,不若此际之销魂矣。是“怎当”神致。

    吾不知既去之后,秋波何在。意者凝眸于深院,掩泪于珠帘,不过怨粉愁香,凄其独对耳。惟是深院将归,珠帘半掩,而嫣然美盼,似恍惚其欲接者奚为乎?所云“眇眇愁予转,有转于愁之中”者,此为高手画美人。虽使开羞目于灯前,不若此时之心荡矣。

    此一转也,以为无情耶?转之不能忘情可知也。以为有情耶?转之不为情滞又可知也。见为秋波转,而不见彼之心思。有与为转者,吾即欲流睐相迎,其如一转之不易受何?一转中有双文情绪和盘托出,真属灵心慧口。

    此一转也,以为情多耶?吾惜其只此一转也。以为情少耶?吾又恨其馀此一转也。彼知为秋波一转,而不知吾之魂梦有与为千万转者,借一转字,对面看出尔许奇妙。吾即欲闭目不窥,其如一转之不可却何?

    噫嘻!招楚客于三年f似曾相识;倾汉宫于一顾,无可奈何。有双文之秋波一转,宜小生之眼花撩乱也哉!

    风流婉媚,咳唾皆芳。有此锦心绣口,乃许做《西厢》文字,不然,是搪突题目也。

    借厢

    穿一套缟素衣裳

    厥衣惟素,与淡妆而齐妍已。夫衣裳亦何足异,然有穿此缟素者,而遂觉其异也。岂曰无衣,盖亦犹是淡妆云耳。张若曰,大凡色之可人者,不必其尽在容貌也,即一服饰间,而雅俗分焉矣。夫浓艳之章,非不足以悦世,乃往往有宁为其淡,无为其艳,而转若大异俗情者,然后知其淡也,乃其所以为艳也,妙句。

    以予今日之所见是已,丰姿妩媚,已令人一见而生怜,然而怜其人,并怜其衣也。想晓妆初罢,几为开箧而踌躇也。

    容光淡荡,已令人乍遇而动爱,然而爱其衣,并爱其裳也。想兰麝微熏,早已对镜而安排矣。

    不见夫衣裳乎?伊所穿者,非缟素乎?

    衣必有裳,犹淑女侍儿之相依也,故合之而成套也。尝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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